梦岛春秋(一) 文/孔鲤

 

下过雪的梦岛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雪落在荒生草地上,落在枯木树枝上,落在坚硬石头上,落在冻死动物上。留鸟飞来寻不到早起的虫儿,也瞧不见树叶和果实,「呜呜」叫了几声、扇动翅膀盘旋走了;走兽奔跑着寻找猎物,却总是空腹而过。...



下过雪的梦岛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雪落在荒生草地上,落在枯木树枝上,落在坚硬石头上,落在冻死动物上。留鸟飞来寻不到早起的虫儿,也瞧不见树叶和果实,「呜呜」叫了几声、扇动翅膀盘旋走了;走兽奔跑着寻找猎物,却总是空腹而过。

白雪一片的世界是那么静谧无声,就像是,死掉了一样平和。白雪皑皑的天地间,有一人在岛上缓步独行,他是唯一的异色,也是唯一的生机。

他叫甄士隐。

甄士隐自海外漂泊数月终于来到梦岛,寻了大半天却连人影也不见一个,他极目远望,远处依稀有着零星村落,于是循着被白雪覆盖的道路慢慢走去。

进了村落,甄士隐凝目看向雪地,竟无人迹,又扫视这些房屋,或者年久失修,或者断壁残垣,确实早已荒无人烟。这时他想起书中描述梦岛的话,「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心中疑惑陡生,想探个究竟,小心翼翼往前行进,地上到处是断裂的房梁和烧焦的枯木,他取了根断木做拐杖,一手撑着断木探看前路,一手扶着墙壁缓缓而行。

沿路走来,这村落极大,越往里走越能感受出昔日繁华胜景,房屋渐渐高大,路面也渐渐宽广,倒居然不是村落而是一座城池了。走到深处,甄士隐愈发确定这城池曾遭受极大破坏,那最高的主城被削去了半个棱角一般,孤零零空旷旷地立在城池中央。

这里已成了一座孤岛?甄士隐心想以当年梦岛之声名显赫,财富惊人,即便来往盗贼多数,也必然能寻得一两件宝贝物事,索性提起断木往主城里走去。

主城实在是繁华,虽已蛛网横生,却不掩金碧堂皇,甄士隐不由惊呼,这主城甚是空旷,这声惊呼传到四面八方,回声亦不绝于耳,他起初被自己的回声吓住,随后自嘲笑道:「这荒岛怎么会有人嘛,真是自己吓自己。」

话音未落,甄士隐耳边传来一声叹息,这下可把他给吓个半死,连忙高声:「谁、谁、谁!?」

除了不断的「谁」字回声来来回回外,再无其它声响,甄士隐这下不敢乱开口了,犹豫片刻后轻轻提着断木蹑步前行。

再往前行,积尘渐少,甄士隐的心也吊到了嗓子眼,此处难道依旧有人居住?疑窦丛生觉得匪夷所思,仔细端详四周,并无察觉其它异样,却打起了退堂鼓,一时颇拿不定主意。

正自扫视间,外面阳光自裂缝中洒进来,照在地上熠熠生辉,甄士隐这才惊觉地上碎片俱是黄金,当下定了决心,必要去那里头看个究竟。

又到深处,途经一间完好小屋,屋中有一古旧书桌,桌上一本翻开的书,屋内干净整洁,甄士隐终于确定此处定有人居住,小心上前,翻看此书。

书名曰是《春秋》,甄士隐却也是读过书的人,知《春秋》第一句是:「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而手中这本《春秋》的开篇却是从没有读过的一句:

「太冲记,虔斯籍僭位。」

虽然身处腹地,甄士隐还是不由笑道:「这破书也敢自认《春秋》,不知是谁人所写。」

「我老师。」

耳畔冷不丁冒出三个字,直吓得甄士隐一个哆嗦,手中《春秋》掉落,却见人影倏忽而过,将《春秋》轻轻托起,放在书桌上。

甄士隐慢慢睁开眼,偷偷看去,来者貌不惊人,瘦削身材,一身儒服,笑着看向他。这笑容似乎是有魔力一般,甄士隐竟尔不害怕了,开口道:「你是?」

「我是子舆。」那人轻轻抬起手,用一根手指敲了敲《春秋》。

「这……这是什么书?」

「《梦岛春秋》。」

原来是《梦岛春秋》,甄士隐心下了然,此书记的是梦岛的历史,沉吟片刻又问:「那么这里果真是梦岛了……居然变得这般田地……子舆先生,这太冲想必便是作者吧,他又是谁人?」

那人踱步,叹了口气,又回到远处,一掌轻轻放在《梦岛春秋》上,轻笑道:「你们应该更熟悉太冲老师的另一个名字,『梨洲』。」

「梨洲!」甄士隐闻言大叫,「他是梨洲!」

子舆点了点头,继续说:「但梦岛的人,总是叫他『太冲』。」

「所以子舆先生,你……你是他的弟子吗?梨洲先生又为什么要换名字?」甄士隐一时心神激荡,竟忍不住连连相问。

「太冲老师和我亦师亦友,这是他以前的名字。」子舆似乎想起了往事,说罢不由一叹。

「梨洲先生为什么他……换名字呢?」

子舆右手一推,一把椅子慢慢移到甄士隐身后,向他点了点头,甄士隐心知子舆要他坐下,可子舆未坐他不敢先坐,于是子舆亦自行坐下,甄士隐又坐。然后子舆开口:

「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太冲刚刚加冠就来了梦岛。


世人有云:天下剑术三而梦岛一。几百年前,第一剑客孤竹伯带着几个弟子来此归隐。晚年欲创英雄冢,将毕生所学留在此处,却不料冢未成而斯人已逝,一代宗师宴寂,空留下未成的英雄冢。

梦岛虽远在海外,却因孤竹伯大名而显赫于世。听闻英雄冢事迹后,无数江湖豪客远赴重洋来此参悟英雄冢,但个中奥妙着实难懂,竟有不少人就此在梦岛安家立业,留了下来。孤竹伯逝世许多年后,岛上居民日渐增多,他的弟子们商议后决定在岛上建城,自立为岛主,数百年间竟成海外第一大岛。

这天日头正盛,海岸边有孩童在沙砾中穿梭嬉戏,远处草木青青芳草如茵,走兽们也不惧人,径自在草地上歇息玩闹,在小湖边饮水避暑。梦岛处处透着沁人心脾的绿。

远处海上有一条孤舟驶来,舟上有一少年,腰间佩剑,正卖力地划着船桨,到得岸边,那少年兴奋地朝梦岛望了望,随即足下一蹬,跳上岸来,船也不要了,只一个劲地打量着梦岛。

踏上岛后,那少年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城比试一番,只见他取下腰间佩剑,将它扛在肩上,抬头昂立,眼睛微眯,嘴角轻扬,衔着刚刚顺手拔下的绿草,一摇一摆地走向城池。

路上大道渐行渐宽,路旁草木茂盛,那少年却无心驻足,此刻只想快些进城见识天下剑客。他总觉得以后会有时间来看看这些美景的。

很多年以后当少年变成了青年,中年变成了中年,经常会怀念当时匆匆一瞥的梦岛美景,他越是仔细回想,就越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梦岛以前的样子,这时他会很难过。

而现在,少年什么也不知道,他快步在路上跑着,约莫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城中。进了城,他凝目望去,两边房屋林立,小贩商铺吆喝不断,来往人群也鲜有佩剑。仔细看去,有卖肉的,有卖鱼的,有布庄,有棺材铺,不像是江湖梦岛倒像是家乡的小镇了,唯一的区别是每家门前都有一个摇铃。

少年心中疑惑,自己来的究竟是不是江湖圣地梦岛?于是他跑到一家卖鱼的店铺前,对着卖鱼的大婶问道:「喂,这里是梦岛吗?」

那大婶并不作答,连头也没抬起来,用手慢慢捞起盆里的鱼,扔到桶里,一条一条,然后把盆里的水倒掉,再将另一只桶里的水倒进去,最后又将鱼一条条行会盆里。

少年显得不耐烦了,又问道:「问你呢,这里是梦岛吗?」

大婶依旧不理会,少年见状颇觉被拂了面子,心中恼怒,一脚抬起就要踢翻鱼盆,刚要触到盆,突然一阵脚心酥麻,几欲向后跌倒,还好他佩剑一直扛在肩上,情急之下以剑扎地,总算是稳住了。再仔细看去,竟是那大婶伸指点住了他脚心穴位,少年既惊且怒,知道眼前大婶武功很高,却又拉不下脸来。

少年自幼好游侠,多读侠客之文,也因此勤学剑术,加冠这年便打得家乡无人能敌,自诩聪慧,听闻梦岛英雄冢事迹,远隔重洋来到这里,跃跃欲试。

张衡《西京赋》中有言:「都邑游侠,张赵之伦,齐志无忌,拟迹田文。轻死重气,结党连群,实蕃有徒,其从如云。」是以少年向来轻生死重脸面,这刚来梦岛便吃了大亏,始终不知如何是好。恼羞成怒之下,少年站稳脚跟,便将剑抽了出来,对准大婶。

阳光照着剑,亮光反扑到那盆里的水面,大婶轻轻将盆移开,终于抬起头,开口道:「这位小哥,你为何用剑对我?」

那少年本欲痛快一战,虽死即死,冷不丁被大婶问了这话,又不愿承认是技不如人怒火攻心所致,一时语塞。

只听大婶又道:「当街拔剑,是为不详,我要叫金吾了。」说罢站了起来,摇动门前的铃铛。

那大婶摇铃之后,整条街都静了下来,众人把目光转向鱼铺和铺前的少年,少年益发难堪,那剑是进也不是,收也不是,竟只能悬在那里。

这时人群中传来「余人散开」的喊声,忽然就从人群中走出一名佩剑之人,众人也自觉让开一个圈,将少年、大婶和来人紧紧围住。

来人便是金吾,只见他一身深墨色,手持佩剑,双目迥然,望了望大婶,又望了望少年,慢慢开口道:「把你的剑放下来。」这话似有魔力,少年几欲放下剑,却又不情不愿,心中却更加犹豫,那剑握在手中不由微微颤抖。

「放下。」那金吾沉沉地又说了一声,少年闻言,剑又稍稍下垂,心中自行怯了。

那金吾见状,暗吼一声:「放下!」少年听了全身震动,好似摄了心脾,那把剑直直掉落在地。

只听「哐当」一声,少年忽然醒了过来,惊觉自己的狼狈模样,甚是恼怒,望向那金吾,却听那金吾继续说道:「按照岛规,你当街拔剑,要么离开梦岛,要么打赢我,要么关起来三天。选择吧。」

「梦岛是天下剑客的故乡,为何不能拔剑?」少年一愣,随即高声叫道,未待那金吾开口,他迅速抓起地上的剑,朝那金吾刺去,边刺边喊,「不让我拔,我偏拔,我还要跟你比武,小爷我来梦岛就是为了做天下第一的!」

那金吾眼见剑势凌厉,却不慌不忙,抬起右臂,举起未出鞘的剑用剑柄轻轻一格,那少年的剑立刻转了个方向,连带着少年身子,就要踉跄倒地。巧在少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金吾左臂,那金吾脚下极稳,少年这才没有跌倒。

弯着腰的少年当机立断,将剑自那金吾背后反戳过去,那金吾被少年锁住,难以施展,只得运起内功,只见深墨色外衣鼓起,将少年震荡开去,这下少年的剑掉在前头,身子向后倾,终是一屁股跌落在地。

那金吾眯起眼看着那少年,再不言语,径自走上前,一把捞起少年,心烦少年在腰间不住叫嚷,一掌击打他脖子将他打晕,随即他送入岛圄中看押起来。

过了良久,少年在岛圄中醒了过来,打量四周,漆黑、潮湿,地上满是杂草铺垫,也不知时间几何,少年不由怒道:「来人啊!来人啊!凭什么关小爷我!」

岛圄似乎极大,少年的叫唤并无人应,到时从四处传来回声,少年心焦,不断叫嚷,依旧无人应答,到他累了摊坐地上歇息时,耳边传来脚步声,少年忙奔向牢门口,继续叫唤,来人端来饭菜,放在地上,然后直接走开。少年怒极,自他出生以来,处处是他胜过别人一头,还从没有过如此惨景,竟将手一挥,打翻了饭碗,怒吼道:「小爷不吃你们的东西!」

到得来人送了六次饭菜,少年已是饿得不行,直直躺在地上等死,这时耳边传来声音:「小子还挺傲,居然真的忍了三天。」听声音正是那金吾,那少年却在地上没了气力,断断续续地说道:「要杀……便……杀……小爷我……宁死不屈……」

「嘿嘿,给我起来,」那金吾打开门,拿起一个馒头撕碎了就往少年嘴里塞,「你小子行啊,忍了三天不吃饭,有点意思。」少年一直没有昏迷,就是靠着一股意志顶着,这时觉察那金吾硬塞东西往自己嘴里,用尽力气吐了出来,气力全泄,晕倒过去。待醒来时已是身无大碍,肚子不憋了,精神气力也足了,睡的是雕镂红木塌,盖的是针绣云锦被,扭头望去,那那金吾正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喝着茶朝他笑。

「喂,你叫什么?」那金吾不像那会一脸严肃,此刻居然轻松问道。

少年「呸」了一声,佯怒道:「凭什么告诉你?」他已知是那金吾救了他,却不知那金吾此举何意,因而继续装作盛怒静观其变。

那金吾放下了茶杯,走到床前,盯着少年对他说:「岛规在此,民居区不得拔剑,怎能不从?」少年心中了然,那每家店铺前的铃铛正是呼唤那金吾的物事,自己确是违了岛规被关三日,但口中依旧不服:「谁说岛规就一定要遵守吗?」

「啧啧,我做那金吾这么多年,听过许许多多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却不曾听过有人质疑岛规要不要遵守,有趣有趣,」那金吾莞尔笑道,「那你倒是说说看,岛规凭什么不能遵守?」

「因为我们是江湖中人啊!『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少年叫道。

那金吾听烦,一手按住他,说道:「行了行了,《游侠列传》谁不会背?可这里是梦岛,不是你的江湖。在梦岛就要守梦岛的规矩。」

「这……」少年语塞,却又一时想不起辩驳的理由,只好闭嘴不开口。

「臭小子,」那金吾眼见他败下阵来,随即换了副脸色,继续笑道,「你小子悟性不错,居然能在要被我打趴之前临阵变招,你叫什么?」

少年最烦的就是那金吾把他给打败了,此时心中不忿,不愿回答:「我不说。」

「嘿嘿嘿,臭小子输了就是输了,打不过我那就只能认栽咯。」那金吾仿佛猜到他心思一般,自顾自说。

「哼,谁说我打不过你的!我只是年轻!给我三年时间我一定能打得你满地找牙!」少年见心事被戳破,又怒道。那金吾看着他并不开口,只是笑笑。

「你笑什么!」少年叫道。

那金吾摇摇头,笑道:「我笑你小子不自量力,居然敢夸下海口三年里打败我。」

「打你还不简单?你又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听了少年这话,那金吾突然一个字一个字答道:「我,就,是。」少年闻言瞪大眼睛,随后摇头:「天下无敌的人,怎么会在梦岛做个小小的那金吾?」那金吾坐直了身子,正色道:「那金吾是守乡安民的第一道口,若人人皆可打败我,那民居区岂不是拔剑相向、血流成河了?」

过了一会,那金吾又叹了口气:「好吧,我是天下无敌,不是天下第一,能打得过我的那个人不屑跟我打,还有一个人跟我不相上下,所以我是天下无敌。」

少年眯起眼,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金吾站起身来,凝视少年,说道:「梦岛第七任金吾,季陵。」

仿佛感受到了季陵的凛然正气,少年从床上坐起来,收了惫懒状,认真地说:「那我也告诉你,我叫太冲,一个一定会做天下第一的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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