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似屯溪不系舟

 

“大叔,这条河叫什么啊?”“新安江。”“新安江不是在浙江吗?”“从我们这流下去的。”“哦……”...

“大叔,这条河叫什么啊?”

“新安江。”

“新安江不是在浙江吗?”

“从我们这流下去的。”
        初见徽州的我就是在如此窘迫的开场白中拉开序幕。走之前未备功课,也只好讪讪而退。之后的每天傍晚,几乎都要一个人漫步在新安江畔,踱过距今已近五百年的镇海桥,尽情朵颐这三江的风物。迎面是老街的白墙黛瓦,戴震公园在其一侧的华山上,翠墨葱茏,若走上去,行至半山,屯溪三江交汇的景色便尽收眼底,遥想当年“屯浦归帆”的胜景,不禁令人感慨万千。清代休宁文士查锡恒曾这样形容这一美色:

碧水潆洄最上游,垂杨夹岸舣归舟。

渔歌远近从风递,帆影高低带月收。

飞倦剧怜投树鸟,长闲终羡傍滩鸥。

村烟起处楼台好,一片波澄万顷秋。


屯浦归帆
         实践单位像是早已打听过我的心思,本来工作地点是在局里,但领导觉得在那边恐怕没什么事,便把我安排在下属位于屯溪老街的文化旅游公司里上班,而且办公地点在老街一马路,而住处则安排在三马路上,每天上下班绝不越出老街范围。穿梭于这条六百多年的古街上,随处可见上百年的老字号、老店铺,旧居舍,一色的徽派建筑,多用隔板裙和花式排窗装饰门面,上面则往往会挑出两三尺宽的一道屋檐,既可遮阳避雨,又使得古巷错落有致、古色古香。置身于此古巷中,自己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徽州,感受那份那份历久弥香的古韵,恍如隔世。如此境遇,真是求之不得。
         老街常常散发着应时而变的魅力。风和日丽的时候,和煦的阳光照在每一寸挑檐上、石板中,闪着金灿灿的颜色,温暖而亮丽;街道巷落虽然窄仄绵长,但习习凉风却争先恐后地奔涌其中,清爽而通透。这时的老街就像一位雍容慈祥的老奶奶,惯看着孩子们在街上乱窜,小狗小猫儿欢快地尾随,几处叫卖声纷至迭起,游客们咔嚓的拍照声不绝于耳,更有那满街的美食盈目、一袭的游人如织,她宽厚地看着这份喧闹,依然静谧地享受着阳光的爽澈、凉风的习习。马头墙上,那只慵懒的白猫,怕就是她调教的爱宠吧!
        七月正值梅雨季节,风和日丽往往是奢侈的福利,细雨淋漓恐怕才是老街的日常。这时的老街像一位恬淡忧郁的少女,两排的屋檐下淅淅沥沥地泻着珠玉,打在街道的红石板上嗒嗒作响;阁楼上的窗户紧闭,那精美的木雕图案在雨水的濯洗下益发清晰,常常驻足良久,依然不舍移目;游人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躲开一个个水洼,孩子们躲在门框内,恶作剧般地朝水洼里扔几颗小石子,溅起的水花晶莹地散落四周,不禁使人打开了童年的记忆。要是孩子们在这捉迷藏也是极好的,店与店常常错落有致,深深浅浅不规则地排列,便形成天然的蔽处。三十多年前《光明日报》刊登了冠西的《屯溪印象》,其中对屯溪老街的建筑风貌这样叙述道:

沿街向前看去,只是形形色色的店铺虽然并排连接,但并不处在一条直线上,大都是略微错前错后,并且,店与店之间均有砖墙突出,和邻居相隔,这样就既使各店的店堂减少相互干扰,有自成门户之感,又使整个街景轮廓显得富有曲线变化,不觉其平直单调。

小孩子未必懂得这样的精妙设计,然而却也玩的不亦乐乎,也许老祖宗的这份智慧,是能挽留住这群终将离开的少年最好的方式了吧?

每天下班回家,不期然踱进老街的夜色,蜿蜒而上的璀璨的灯火,依然映衬着喧哗的老街。置身其中,仰头而望,这时的老街像是嵌进星空的一条彩带,人间的浅浅长长的万家灯火,与漫天星斗,相映成辉。二马路定位为酒吧街,入夜之后年轻人在这里推杯换盏、倾诉玩闹,也别是滋味。灯火掩映中,突然传来一曲哀婉的歌声,似乎又给老街装点了缕缕忧伤。夜渐渐深了,小巷寂寂,唯有那一线的银河,铺洒下来,似在诉着亘古的传说。
        夜晚的徽州常常还会如期而至地下一场雨,早起上班,细雨渗进赭红麻石板拼接有序的隙缝里,像密密地抹了一层油,连跳带滑地前行,便划开了半醒的老街。各商铺的门板似掩非掩,几处犬吠,伴着远处吱吱呀呀地卸门板声,此起彼伏。老婆婆起的早,倚坐在门板后面等待老街的苏醒,岁月在她慈祥的脸庞上留下了深深地印痕,她深邃的眸子出神地望向巷子深处,仿佛要看穿那徽州女子经久的隐忍与坚强。这时打马而过,常常会留意到两旁街道的商铺招牌上,启功、冯其庸、王世襄、范曾、钱文忠等等名家墨宝随处可见,简直就是一个活的书法博物馆。渐渐地,游人多了起来,商铺也陆陆续续开张了,沿着古街缓缓漫步,望望两边这些古色古香的木构建筑,看看这些来自徽州各地各色的山货特产,听听这些几百年未曾更改的浓重的徽州乡音,仿佛使人置身于“清明上河图”的古色古香之中。

然而,看着随处可见的百年字号和商铺,见惯了熙熙攘攘的老街的繁华,常常又不禁想起那些筚路蓝缕的祖辈们,是如何在这样一片贫瘠的土壤里,创造出如此璀璨夺目的商业与文化,真是令人由衷赞叹。徽州自古便形容为“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只靠一分田养活全家,是无论如何不能保命的,所以俗语常说“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可见徽州人命运之坎坷和悲惨,他们必须在十三四岁时便外出讨生活,命运并没有给他们多少安逸的童年记忆,便早早地领略了世态炎凉;然而,上天又使徽州人得到丰厚的儒家文化的滋养,他们尊奉孔孟、恪守仁义,崇儒重商,诗礼传家,因此不仅因吃苦耐劳而被世人誉为“徽骆驼”;而且因不忘读书问学,终于文教昌隆,而被称为“东南邹鲁”。想想这些,更令人对这片土地上的风景和人物,平添一层敬意。

八十二年前,郁达夫夜宿镇海桥下,提笔书下:

新安江水碧幽幽,两岸人家散若舟。

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
        今日所见,旧景仍在,故人已逝,抚今追昔,又添一层怅惋。同治十三年(1874年)。祁门乡贤谢荣光辞官回乡路经屯溪,因见太平军荼毒之后老街萧条之景,写下:

当时水木复清华,浩劫曾余数百家。

尚有风烟消不尽,夕阳满眼望天涯。

今日“水木复清华”宛在,余心亦有戚戚焉。实践已近尾声,常常感慨,自己是否前世便是徽州人,竟会对此处如此痴迷眷恋,不禁口占一首,以述不舍:

畴昔梦中是旧游,晨风零雨入徽州。

华山顶上蝉不寐,镇海桥头月半羞。

深巷逶迤多赞叹,老街曲折费筹谋。

堪怜羁旅天涯客,犹似屯溪不系舟。

回头望去,那气宇轩昂的老街牌楼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在它的身边,那条新安江也依旧缓缓地流淌着,它们似乎在细数着这条老街数百年的兴衰坎坷,又似乎已经看到了老街即将谱写的辉煌的未来。
丙申季夏于徽州老街寓所

作者简介:高瑞杰,清华大学历史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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