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

 

谁都有这样的时候,那一刹那,世界就像颗原本期待已久的文旦一般。...



又到了这样的季节,门前的树结满青色的文旦。

有棵树好啊,闲逛到家里的客人不用再找话引子,但凡来的,先夸夸果子长得结实,单棵树竟然挂下这大大小小十几颗。可也就尝过的人知道,其实酸而无味,没有水分。

十七年前,它才是株苗子,那时新家刚搬,大阿娘就把它送来,说,临河正好缺点什么,日头烈的时候也给洗衣板遮遮。后来,树活了,洗衣板却拆了,门前的平地又是铺石子,又是砌水泥。河也一并填了。我上学去是一个样,回来又变了,很害怕。少年不知愁滋味,可也尝了人是物非的苦。往后,每次临行,一再和父亲说,这棵树要留着。所以,公路边的樟树整排消失了,邻居的枣树也砍了,都生了柴火,文旦树还在。

我已经将近十年没见到大阿娘了。她是父亲的大姐,家族的长者,只是早早嫁到了远方,没什么大事不露面。如果说,还有比农村的男人苦的,可能就是农村的女人了。守着一方灶台,生老病死。青春是太遥远的事,早早结婚,爱情熄灭,日子最敞阔的时候,也亮不过家里那盏45瓦的白炽灯。大阿娘最大的苦,怕是儿子的死。就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他的心脏毫无先兆地停了,身体在被窝里慢慢冷却。妻子浑然不知,直到第二天早上。白发人送黑发人。从那天起,剩下大阿娘,骑着小小的一辆三轮车,早晨送孙子上学,傍晚再接他放学。日复一日。

世事无常。生死有时。村里的补胎匠在给轮胎充气的时候,被爆出来的钢圈打中头部,医院没救过来。而在前一天,他刚吃了邻居女人的耳光。一边是老实巴交的男人,一边是风头劲足的女人,两家正好都做补胎生意,故事怎么开始的,似乎毋庸置疑。可是,男人是吃不来女人的巴掌的,否则会有厄运——村里爱嚼舌头的人,又让这个古老的流言复活了。那以后,我常常见到补胎匠的老母亲骑着小三轮车,慢慢前进,往菜场的方向,背后坐着小孙女,也不胡蹦乱跳。

比死亡更甚的,是等待它。村里一个男人得了胃癌,把整个胃切除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和那流食一样,太没有滋味了,可人到底不能成仙。没多久,他参加了一场婚礼,不知是一时高兴过了头,还是满桌好菜再也忍耐不住,总之,他狼吞虎咽了一顿,也就走了。

等待的过程何其漫长,忘了生来何事,忘了死亦何忧。83岁的外婆也开始等候死神的班车。六月份的下午,空气燥热,她去修剪门前的橘子树。不料,凳子一晃,摔了下来,再站起来的时候也没觉出异样。知觉是逐渐消失的,就像一碗清水慢慢蒸发,不觉间,碰底了。到了傍晚,右半边的身体已经完全瘫痪。如果不是小阿姨恰好来了,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变得怎样——无人来访,外婆也够不到电话,只能躺着,等着。那天,小阿姨莫名地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和我说,心跳得很慌,总觉得要出事,就来看看。果不其然。

医生开了点药,形式大于内容。外婆觉得自己“快了”,就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平分了毕生积蓄。这不是第一回了。十几年前,外公去世,他的两个儿子认为,也该把老房子估估价,算上几分地,早点分了得了。可问题是,房子怎么分?真是难办呀,也不能劈开。最后想着,平均不了,只好委屈其中一个。大人们让我写张保证书,说,两家抓阄,众人作证,对结果不得反悔。都好,都好,儿子和儿媳语气轻松,看上去不太在意。等到出了结果,年过五十的大儿媳从椅子上跳起来,原地转了半圈,带着欢呼——她分到了房子。小儿媳和她丈夫交换了眼神,继续吃刚才停下的晚饭。至于三个女儿——母亲、大阿姨、小阿姨——一直看着,没说话。

那晚我们和他们在的地方,过去是猪舍,外公在这里养过几头猪。我撒泼要买零食的时候,只有外公,从酱油袋子里找出一张很皱的五十块给我。他种菱角,每年夏天,我家的晚饭总有这么一碗。十几年了,味道还记得,就是再也没吃过。

要把钱平分,容易得多。接下来的事,也难不倒外婆的两个儿媳。一个把电饭锅拎走——小阿姨买的,为了让外婆不要再辛苦地上灶——另一个就多拿几个碟子——也是小阿姨买的——还有木椅、麦片……应有尽有。到了分最后一样“东西”的时候,他们想到了亲人。小儿子说,五家轮流照顾老母。父亲说,这不行。他是指大阿姨,身体不好,反倒需要别人照顾,家里也是低保户。小儿子说,那钱总要拿点出。

钱是个好东西。街上有户人家,女人有间歇性的精神病,受不得刺激。不知哪里来的人,借高利贷,说得让人心底开了花,倾其所有,加上刚成家女儿、刚成年儿子的一些,拢共二十万,都借了,盼着那本金一半的利息。不想人生意失败,连本金也荡然无存。女人又发了疯。

这季节总这样,一场台风过后,田地一片狼藉,连下几天的雨,水蜜桃酸涩,西瓜藤烂在泥里。那之前,当天上的云从海上被吹来,快速飘过头顶的时候,父亲会找出剪子,把文旦先剪去几个,不然连枝条也要被风扯断。撑过来的,会在秋天成熟。果子长得硬气,可我从初中开始,就不吃了,其实酸而无味。

邻居的男人死了。去年秋天的事。人们总是在窃窃私语:他的女儿一滴眼泪没掉。今年春节的一天,我下楼,偶然听见了他妻子的哭声。她或许突然觉得孤单吧。女人能干又强势,如果不是跛了一只脚,也许就是另样一门亲事。邻里但凡中暑的,总喜欢让她刮痧,她狠得下心,痛得人哇哇流眼泪,但也只有这样才见效。我上了楼,还是能听见她的哭声,大喊大叫的,儿子没了耐心,吼着让她停下来。后来听闻,他的儿子在广东开店,入不敷出,赔了不少,女儿心仪的对象要在杭州定居,问她要一百万买房子,不然难结婚。那一晚,她扯破嗓子,哭了很久很久。谁都有这样的时候,那一刹那,世界就像颗原本期待已久的文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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