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梅子两相望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是孟春，东风至，东风敲开了三月的春帷，却吹不开小城里唯一一棵梨花。一株梨树，一杆朱幡，小酒坊里有一个孤女叫苏梨，眉目平常，却善酿。

石板路长，踏来步步，步步春霖来，城里人都知道，这棵梨树年年岁岁枝叶青青，却从未有梨花；苏梨巧手下千千万万酒能制，唯梨花春不酿。梨花春是当地名酒，每成于梨花开时，故有此名。城里的老人也都常想起，十多年前梨花第一次开，梨花春首次酿成，那苏家娘子穿着新嫁衣，托着酒坛子来迎客，一双好眉目笑得芬芳四溢，山清水秀。此处有小河，潺潺穿城去，溪上小桥边，有柳两三棵，春来柳绿绿，袅袅垂窗边，窗边有画师，单姓一个柳字，画山足对月，画水有漪光，画鸟出纸啼，画花蜂蝶来。

画师卖画为生，有两个规矩，其一山水清秀，禽鸟啄啄可作价，唯笔下海棠最得意，不卖；其二，其画不题名，不印章，一月交由画商去，任谁题字皆可。他从不过问画的去向，只一次，在别处见过自己画的画，题字秀丽，仿佛女子手笔，但不仅娟娟而已，也自然豪迈，引得他驻足凝视，过后离去，也不放在心上。画师不喜交际，但一月必去城里的小酒坊沽酒，酒坊里的小孤女总是沉默着，给他备好酒水。他对那朱色的酒坛后单薄的身影总是报以温和的笑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总是不好意思地垂下来，回应的只有沉默和沉默。

几次碰见少女生意清闲在练字，一方砚，一张纸，少女似乎总也不写完整的字，一横再一横，一竖再一竖，一撇再一撇，一点再一点，下笔既慢，练字时也从不理人，他有时兴起，也看她写字，她下笔很稳，但有时出神，笔尖微微一颤，墨珠滴下，就洇开了一朵薄薄的雾。马蹄声响，达达迈过，达达夏雨过，这附近的画商都知道，梨树下的酒坊那个才豆蔻年华、而面貌不过尔尔的女孩却写得一手好字。她不事红妆，也无丽裳，沉静默然，只晓得她几乎日日在坊中盛酒而卖的小城里人，不如那探入二楼的绿枝，得以瞥见她纵情挥毫的英气。清晨，红袖卷起帘帷，想或能得几缕清凉，瞥见楼下有一人徘徊，楼下依她喜好种有海棠，那人自海棠开花起就不时在此散步称赏花，至此时枝上无花，他仍恋恋。她似乎想起什么，脸上飞过红霞，忙匆匆放下。

午后，红袖就着明媚的天光院里看着裁好正在晾晒的杭罗，层层印着柿蒂等各式绫纹，杏黄、柳绿、水红、朱砂、绛紫、深蓝的幔帐顾盼翻飞间，地上剪剪阴影里，女子婀娜的身姿格外美丽。夏末秋初，尚余几分熏风，蝉声细细碎碎，仿佛地上树影摇曳。

此时市场已有早熟的橘子，不过青青，未有秋橘甜美，苏梨佯做低头挑拣，她的眼睛却忍不住瞄向斜对面走来的一抹素色的颀长的身影。柳画师也看见了她，微笑颔首以示问候，叶隙中的阳光透下来有些刺目，她一瞬间忘了回应，又低下头去，手里的篮子里不知何时已经装满了青黄的橘子。

苏梨知道，那是画师把新作亲自交由画商来了，她提着篮子，踩着跳跃的树影徘徊几步，裙摆时溪水一样活活泼泼地漾起涟漪，时而蝴蝶一样温温柔柔地掠过风来。等了半天，还没人出来，她只得转身回去，一边走，一边剥一个橘子，手指轻轻压在果蒂上，掐进去，汁液就溢出来了，

撕一瓣皮想，是画山呢？还是画水呢？

画山衔明月，明月照空山。

画水有漪光，漪光曳萍痕。

撕一瓣皮想，是画鸟呢？还是画花呢？

画鸟出纸啼，鸣鸣桂子落

画花蜂蝶来，满蹊压枝低。

剥了果皮，橘络仍细细连着，掰了几瓣放进嘴里，汁液溢满口腔，啊，真酸，不过也有一点甜了。天朗气清，秋风凉凉，枝上始挂青黄，秋虫低鸣，秋雁群去。

城门前卖花的老婆婆，竹篓里又有了白兰花，花瓣细白长长。苏梨兴起，买了一串，甜柔的香气清清盈盈地萦绕在手腕上。余光忽然瞥见有人来，受惊的鸟儿扑棱棱飞到了别处，只见那男子拿起一朵白兰，微微嗅一嗅，温柔一笑。巷里红袖家，苏梨送酒来，看着院里的女子剪纸，她不愿意打扰，局促地站在门外。她有些着迷地看着她坐在那里，像门口将开未开的海棠花一样，灵巧的手指飞舞，在红纸上裁出一个双喜来，阳光透着剪纸，在桌上绣出喜气盈盈的影影绰绰来。那女子看见了她，微笑着唤她进来，苏梨恍然瞧见她髻上别着的白兰花，有些失神，忙放下酒离开了。这海棠画得好啊，艳压群芳，一定能名动天下，要不是那画师急着用钱，也不知何时肯卖了，画商夹着一卷画来到小酒坊，喋喋不休地说着，眼睛都是发光的。

楼上，一方砚压着一枝海棠，一横、一竖、一撇、一点……苏梨写得慢，也写得秀丽庄重，写得端端正正，整整齐齐。写完了，她郑重地放在一边晾着，抽过一张纸，又一张，一横再一横，一竖再一竖、一撇再一撇、一捺再一捺，仿佛云卷过山月，风吹残花蝶，又快又潦草，潇洒恣意，直至笔秃墨完，她手抖了一下，笔尖微微一颤，墨珠滴在最后一张纸上，就洇开了一片热热的，迷蒙的雾气。小雨淅沥，湿了朱幡，柳画师撑着伞来到酒坊。前几天，有人上门送给他海棠画和酒坊的地契，又无一言托付，这让他不禁疑惑。

酒坊人去已楼空，他踏上二楼，一间书房，案上摆了一坛梨花春，酒下压一个柳字，其字秀丽，仿佛女子手笔，但不仅娟娟而已，也自然豪迈。他沉默地立于原地。

这时，东风又来，吹开楼上扇扇窗扉，吹得桌上没压好的宣纸一瞬凌乱地飞起，轻轻飘飘，仿佛只开一次的梨花，洁白的，烈烈的全部盛开，他看见宣纸飘落，跌在地上，其上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只得一个木字，只不过那木字成字尚嫌太瘦，太瘦。他有些怅然，掩好窗扉，复到楼下，楼下的梨花仍不开，小雨仍复淅淅沥沥，可是他站在树下遥望远方时，分明觉得，有几朵梨花落下，打在伞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那颜色浅得似有还无，清芬却袅袅不绝。

远方，一匹白马，马上一个纤瘦的身影背着包裹，又是孟春，天时正明媚，天涯何处，要送她去看那空山明月，鸟鸣春涧。

2016年8月3日王捷于家中

•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
•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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