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兰州哥哥

【中年驿站】父亲二三事

父亲是老铁路，从东北支援大西北，铁路修到天水，他到天水；铁路修到兰州，他到兰州。...

父亲是老铁路，从东北支援大西北，铁路修到天水，他到天水；铁路修到兰州，他到兰州。

五十年代全家也一度搬迁到兰州，终因哥哥不习惯兰州的生活，全家又搬回了老家长春。于是十几年父母就开始了天各一方的生活。好在铁路上有免票，母亲和我们孩子每到放假就是兰州人，每到开学就又成了长春人。由于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少，所以年少时的我对父亲的印象是模糊的，只记得每个月收到父亲寄来的钱，妈妈让我给父亲写封回信，有一次因收信寄信的地址写颠倒了，信退了回来，还让母亲打了几笤帚疙瘩。我则借着要给父亲写信的缘由，私下积存了不少如今价值不菲的纪念邮票。

记得父亲很多年都是铁路局直至省上的劳模，家里有很多的奖状，哥哥穿的基本上也是父亲的奖品。

就是这样一位几乎年年先进的父亲，在按比例升工资的年代有几次却退让了，我们当时都十分不理解，埋怨父亲。父亲却只是笑笑说，我以前当劳模时升过几次工资，我的工资比他们高，大家都很困难，不能只我一个人升。

但到后来，父亲活到95，成了铁路局离退休中的享受工资待遇最高的人，每到逢年过节铁路局离退休工作处慰问父亲的时候，都会说：韩老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一辈子乐观豁达，健康长寿才是根本呀！

父亲72岁才退休，退休后还做了许多工作，85岁以前没有老相，直到95岁去世，腰板直直的，没拄过拐杖，儿女出差在全国各地给他买的堪称工艺品的多个拐杖他一个也没用上，哈。

父亲是正直的。小时候我和妹妹打架，父亲总是偏向妹妹，每到这时，我躲在另一间屋里，听着父亲和妹妹有说有笑，我把父亲恨得要死，我绝望地要死。现在想起来，父亲是对的，保护妇女儿童同情弱势群体嘛，嘿。

父亲是满足的。到了老年，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有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还有两个孙子。

父亲对孩子可以说是溺爱的。全家搬到兰州后，哥哥坚持一个人在长春上学，后来得了肺结核全家又不得不搬回去，留他与姐姐在兰州与母亲分居十几年，他没说什么；哥哥考了三个大学，念了一段时间，学费交了课本买了花了不少的钱，可他觉得对学校对专业不理想，退了两次学，直到第三次满意了，才上完，但刚好赶到66级毕业，68年才分配拿到工资，前后错了四年，他也没说什么；哥哥工作后，到兰州探亲，每次两手空空，但每次哥哥来，父亲倾其所有，我们家吃得比过年还要好；63年，我才几岁，闹着要买杏子，他才开工资，结果一弯腰，一个月的工资全让小偷偷了，要知道那是生活困难时期后面还有一大家人让他养活呀，他也没责怪我一句；小时候我不小心把暖瓶踢碎了，父母只顾着看我的脚被烫着没有，也没责怪我一句，只是自己心虚，没有烫着却在那大喊大叫，嘿；小时候我刚学会骑自行车就一前一后带着两个孩子上路了，路上刚好有一个小姑娘正叉开腿玩儿着，天呐，我竟然直直地从小姑娘的一条腿上骑了过去，等把小姑娘抱起来，腿已经成了两节。自然还是父亲来收拾残局，给人家掏了全部医药费和营养费。让我都想不通的是父亲依然没打我没骂我；我工作后，为了表孝心，每月多少给家里些钱，父亲一分也没花全另存着，到我结婚时除了他们给的还把我孝敬他们的全部返还了我。

父亲对家庭是负责任的。我们在东北时，父亲每个月只给自己留下最低的生活费，那时候他不吸烟也不喝酒，几乎把全部工资都寄给了我们；直到69年姐姐有了孩子需要人看护，哥哥也毕业工作了，我们全家搬迁到兰州，父亲才发现他的七件貂皮大衣一件都没了。一问母亲，母亲说，困难时期都卖了，换了粮食吃了。父亲说人命要紧，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卖得对；到了晚年，每次我回铁路局去看父母，父亲总会拉着我的手说，我年纪大了，如果我先走，你一定要把你妈妈养老送终；到了晚年，父亲每个月都给母亲存上一些钱，少说也有几万元吧，但由于家庭里不便说出的一些原因，父亲最后两年到师大时，身上只有32元钱，这32元钱到现在我还夹在一本书里。

父亲干净利索，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父亲临睡前把脱下来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父亲爱洗澡，我小时候带我去洗澡，总是把我洗得“掉了一层皮”；到了晚年，隔三差五地泡澡，成了他的一个嗜好。

父亲脑子特别够用。建国前，曾有过他的辉煌；建国后，父亲几十年的兢兢业业，在“我待工作如初恋，工作虐我千百遍”的体制内，父亲的聪明才智也只不过换回来几张奖状而已。我们子女五个，分成几个类型：比较聪明灵活一点的大姐和妹妹，都说像父亲；死心眼一条道跑到黑对人诚实的是二姐和我，都说像母亲，哥哥属于中间吧。我和妹妹常说：改革开放后，父亲老了，如果他正当年，一定会成就一番事业的。

当然最令人羡慕的还是父亲的健康身体。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得过什么病，只住过一次院，那时我上大学刚好在考试阶段，等我考完试有时间想去看父亲了，父亲已经出院了，但给我留下的却是终生的内疚和遗憾。

父母身体好的时候，他们给大姐带了四个孩子、二姐带了两个半孩子（一个夭折了）和妹妹的一个孩子。哥哥的孩子在东北没带上，等我有了孩子，父母已经老了，也只是偶尔过来看看。

父母真的老了，经济不能自理了，取工资去银行都困难了；最后吃饭也成了困难，母亲瘫痪在床，有时候二姐从很远的西固区跑来做一顿饭，有时是大姐妹妹下班后过来做一顿饭，我看到这种情况，就把父母接到了师大来住。

父母不来，他们怕影响我们的小日子。刚来时，父亲还跑过几次，害得人满兰州市找，母亲不情愿也只能安静地躺在床上。慢慢地父亲习惯了，每天守在我家楼前的街角处等着我下班，有时候也到市场转一转，买上一元钱他喜欢吃的咸鸭蛋。时隔多年，熟人见了我还时不时地说起我家那位整天乐呵呵精神矍铄走起路来咯噔噔的老爷子。

其实与老人生活在一起也有很多难处，这不只是孝不孝的问题。首先，他把暗锁反锁上了，却不会转过来开开。第一次，瘫痪的母亲从床上滚下来，连滚带爬地把门开开了；第二次，母亲已经不能动了，我喊破了嗓子惊动了全单元的人，父亲还是反应不过来。我急中生智，刚好我楼前正盖楼，我与工地的人说了情况，刚开始他们还不愿意，怕出什么意外担责任，在我好说歹说地央求下，他们终于同意用吊车把我吊到我家四楼的窗前，然后砸碎了玻璃进入了房间开了锁。

其次，每天父亲凌晨一二点钟都要喝上一二杯酒，吃上一些，弄得叮叮咣咣，这对于天亮还要上班上学的人来说，真受不了。现在才知道，老年人少吃多餐，也正是长寿的秘诀之一。

人越老越爱钱，每到他发工资的日子，他就问工资取上了没有，当我把工资交到他的手里时，他总是心满意足地数上几遍，这也成了他晚年的一件乐事。其实那时候已经是银行代发工资了，我为了他高兴和心里踏实，我还是按时从银行把他的工资取回来，或者用我的工资如数给他顶上。年纪大了，有时一次还数不清楚，不是多了就是少了，直到数清楚了，如数交给了我妈，才心情舒畅地睡了，在得意的表情中我看到的是他感到了自己生存的价值。

这样，母亲枕头底下的钱越来越多了，为了安全，我说爸爸把钱存到银行吧，妈妈躺在床上也花不成。他同意了，钱存上了他还要看一下存折，然后把存折放到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地方。

这就是我家那位可爱的老头儿。母亲比父亲小十几岁，但母亲的身体不好，腿关节退缩性病变，弯曲了，到医院说没办法治，一开始还用了好多药擦洗和按摩，但没有效果。另外，母亲小便也失禁了，经过多次治疗无效后，只能做腹部造漏术用导尿管漏尿，我每个月都要背着母亲到医院换一次导尿管。

说父亲所以说到母亲，就是想说明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全家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母亲身上，对父亲是忽略的，以为他就会永远地这样健健康康地活着。

直到有一天，我给他做的饭他不吃了，我给他买的饭他也不吃了，或者吃上一二口就放下了，但是每天早晚的牛奶还是照常喝，还是坚持下楼散步。父亲另外的长寿的秘诀就是散步和喝奶子，他把我母亲的病也归结为不散步和不喝奶子。

头两天，我还以为是结食了，过两天可能就会好，可过了两天还是这个样，我慌了，赶紧给在兰的姐姐妹妹打电话，结果都说上班没时间到休息了才能来，也没有说应该采取一些什么措施。

星期五，父亲已经一个星期没怎么进食了，中午我下班回来，早上我给他热的奶子也没怎么喝，多半还在碗里，但父亲还抱着母亲解了一次手，把大便也倒了，所以我还是觉得父亲问题不大。

到了晚上，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和姐夫妹夫都来了，大家商量的结果是把父亲送到铁路医院治疗。父亲坚决不去，没办法，大家把他硬是抬了下去，他挣扎着，死死地攥着楼梯扶手，我用了很大的劲才把他的手掰开，怎么也没想到这么有劲儿的一个人几个小时以后就会离我们而去。

母亲的导尿管出了问题，尿得满床都是，只能像孩子一样垫着，我要等到天亮送母亲到医院换导尿管，所以我没去。师大到铁路局很远，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打的至少也要40分钟。8点钟他们出的家门，11点钟我接到妹妹的电话，说父亲去世了。

第二天，我先到医院给母亲换好导尿管，让同事照看着我的母亲，急忙赶到父母在铁路局的老宅，父亲的棺柩已经停放在灵堂上，我跪倒在灵堂前，哭得死去活来，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一种剧痛撕裂着我，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失去亲人的痛苦。

我痛苦的是为我们奉献了一生的老父亲，却没让我们伺候上一天就这样走了，怎么能让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不痛苦？

我痛苦的是为什么不就近或者早几天给老父亲打个点滴，为什么同意他们把老父亲折腾到那么远的医院？如果能像曼德拉那样得到精心的治疗，父亲是不会走的，也许会像他的弟弟一样活到103岁！

又过了几年，母亲也在多年的病痛之后走了，我真正地成了“没家的孩子”。

有来世吗？如果有来世，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还做你们的儿子！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