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这篇文章是我侄女在14岁时写的,今年她已被北师大编导专业录取。看完文章后只能用“震惊”来形容我的心情,震惊于她这个年龄段如此丰富又沉稳的内心世界,震惊于她的文字功底。世界如果不是她的,又能是谁的?...





我才踏上灵堂的台阶,就听得里头的唢呐、钹、横笛震天价响,一股脑按在耳鼓上生疼。

这是二零一四年的一月二日。我的大伯,我父亲的手足兄长,于新年元旦这天猝然离世。我父亲那辈兄弟三人,父亲排行居中。小叔长年在外,大伯则与父亲来往得格外多些。我自小便常常见着大伯,是彼此骨血熨贴的亲人。

殡仪馆的灵堂是深阔的厅堂,正中花圈挂着惨白的挽联,花叶纸像簇着恒温玻璃棺,灵案上散放着的供品后头半遮半现一张遗像。左右散放着烤火炉与靠背椅,搁着临时待客的一点简单水果,往暖桌侧旁随手就能摸出几副供守灵时消遣的纸牌。此时尚未到上演抱头痛哭呼天喊地戏码的时候,怪异得带着几分喜庆的开灵伴乐下仅听得见道士拖着半长腔子的念诵声与零零碎碎剥瓜子壳的响动。

我看见了我父亲——还好还好,头面是整洁的,言语间也正常。我几乎有些不合时宜地舒了口气——在死者面前,总是要格外小心翼翼畏手畏脚些,因为生者一举一动在生死前头都失了被原谅的权利,举手投足间便成失敬。死亡的意义总是隆重的,在这古老的隆重前生离死别都成了郑重肃穆的,世俗中的怀古颜色。

父亲没说什么,叫我罩上一件白大褂,坐灵案边去烧纸钱。那边的铁皮筒边已坐了个白色的身影,听见我过来用脚尖把桶颠过来些。我迅速往他低低的脸上盯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可言,嘴唇抿着,让他看起来简直是呆滞的。

他是我的堂兄,大伯的独子。他大概是我在同辈里唯一亲近些的人了,比我年长四岁,让自小跟着他四处疯的我,好歹有了一点竹马青梅的童年记忆。父亲家的我们这一辈,惟我与他年纪大些,其他的至多六七岁,只一脸懵懂跟来看场面。想起母亲家的小叔公逝世时,披麻戴孝的子辈林林总总也有十余人,那是一个大家庭的盛衰枯荣,场面上的子息旺盛也算是一种圆满。而今为大伯戴孝送殡的晚辈却只有尚未成人的我们两人,不是不凄凉的。

我极少做烧纸钱的事,每每被烟熏着。哥哥不动声色地把铁桶挪个位置,让烟往门口那边飘。我与这个骤然丧父的青年对坐着,一时间两厢无言。什么节哀顺变什么振作起来我是决计说不出口的。在真正的悲痛面前,安慰的言语大概全是多余而滑稽的,好像你抛出个情真意切的戏码,真正被悲伤作用的对方却挪挪身子,避开了,空留那码子掷在墙上,回声尴尬又苍凉。

灵堂里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可不知是否屋子高深的缘故,即便道士开灵的声响喧闹得好似过年,可屋子听起来却始终是寂静的,间或有人轻声交谈都有些怕突兀了的意味。我不能同哥哥说什么,就起身来绕着屋子百无聊赖地走。

殡仪馆那幢建筑被分成三个厅,全供殡葬事宜,厅后有走道,彼此联通。我们待的这间是最中间那间,窗户格外高大,冬日的光线落进来是明亮的,于是死亡也是洁净合理的——至少看起来不那么黯黯沉沉。带着灰仆仆的颜色、脏乱的死亡,总让人心里不那么舒服,棺木里的人也好像免不了有要成孤魂野鬼的嫌疑。人身后的干净高尚,让死亡也顺理成章起来,葬礼也成了见证生命枯荣,祝福逝者长安的仪式了。

我站在水晶棺前,几乎把头歪到了肩膀上,仔仔细细地瞧大伯的脸。那被叫做水晶棺的玻璃箱子上绕着廉价的塑料彩灯,倒有种俗气的喜庆。大伯躺在里面,身子被一块红绸布覆着,只头脸露在外面。头发给一块黑布——抑或一顶黑帽,已记不太清晰了——整齐地裹起来。穿寿衣的人早给他打理好头脸了,此时我看过去,他的脸浮着一层像村姑似的宽平的红润,却符合这个情境下的体面,好像他真成了道士们唱词里那个将要脚踩祥云头覆金光,乘喜乐而飞的人。

可是,那玻璃箱子已不知给多少形形色色男男女女躺过了,玻璃上黏着不可祛除的、陈旧带来的污迹;箱子搁在一张矮台上,旁边簇着便宜的塑料花叶。红布一角针脚松脱了,一缕线迹拖在棺盖外边。之前那层几乎是敬意的喜庆褪去了,大伯依然是在俗世里,一个暴病死在医院的中年男人。我此时盯着他的脸看,知道大伯是确实死了,却被抹上一层俗丽粉墨徒然留在世间,用一个安宁喜庆庄重的卖相让生者避开死亡的坦率与丑陋。葬礼把死亡的恐惧与丑恶包裹起来,只是生者的解脱。

我绕到棺木背面去——棺木四周绕着用纸剪成的彩绘十殿阎王像,棺木上正靠着一幅富丽红绿的彩绘“地狱之门”,从我现在的位置,只看得见大伯的鼻尖。那玻璃箱子虽则不小,可怎么也不像能容纳下大伯身量的人,棺木里只有那颗头看起来是鲜明如生的,布匹下手脚肩膀的轮廓早已看不见了,大伯的身子于是好像格外地小。我这时候,才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我有些仓皇地走了开去,门口正有一拨来客过来。我学着哥哥的样子,跪在垫子上以手撑地俯拜下去。等着来客来扶,便可站起。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跪下去便发起愣,没注意地方牵拉我袖子做虚扶动作。“嗳,起来呀!”来人有些嗔怪有些同情地拉住我手肘,我抬头一看,哥哥已站起身了,神色麻木地不知盯着哪里。

来人是与大伯共事的同事们,此时纷纷围住哥哥,拍拍他肩膀,摸摸他的头,都是表示同情宽慰的意思。哥哥高大,后脑勺从旁人的头顶上露出来。他在一片成年人的声音里默然着,即不招呼也不答应,厚实的肩背徒然僵着。从我这边看过去,哥哥的后脑勺简直有点蠢,罩在厚重棉衣里的肩头背脊,壮得不像话,僵在那里无论如何看着都不合时宜。他的沉默也与悲伤失语差得远了些,更像某种驽钝的呆滞,站在灵堂里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的迟钝。然而来客们的眼睛和手掌依旧是同情爱怜地摩挲着他的——丧父的打击下,失点礼也是人之常情,正伤心着反应不过来呢!

空闲的时候,便有人过来张罗我们到一边烤火吃水果,我和他两人便坐在窗下,他此时倒有了点神采,盯了我两眼。我只敢低垂着眼睛剥桔子,生怕他向我搭话。

最后他还是先开口了:“你带了手机充电器没?”

见我有点没反应过来,他补了一句:“我手机没电了。”他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正焦躁地按着手机的电源键。

我“哦”了一声,又慢吞吞剥了一会儿桔子才想起来应一句“没带”。

他没说什么。见我手里也摸着手机,于是问了一句手机牌子的问题,又探头过来往我主屏幕上看了一眼。没什么可看的,但我们俩却像平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两个人的聊天断断续续。跟以往每次讲话都没什么不一样的。我却紧张——四五步开外躺着他冷硬的父亲,我生怕从哪里横出一丝失控,把眼前这个一如平常的哥哥撕成个歇斯底里的模样。我真怕,怕他平淡的脸下面随时有戏剧化的浓烈感情要随时爆发——他要是在我面前大哭大笑起来以头抢地起来或干出点别的事来,我只怕我腿会吓软。

身在事中的他却比我若无其事得多——看起来是。他哪里晓得我在转什么心思,比他小四岁的妹妹当然还是偷传纸条偷看男生的年纪。他把剥好的桔子放我面前:“你吃。”

我伸手去拿桔子的当儿,他开口了:“我昨天早上接到的电话。”

我立即明白他指的什么,又好像有点不明白。

他接下去:“我昨天中午就回来了,打了个车。一路哭回来的。那司机从倒后镜里看我怕都被吓着了。”

我抬眼睛去看他。他长着一张成色平庸的脸,额上脸颊满是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常有的粉刺痘印,看上去有点傻,就是那种愣愣的呆呆的,不多一句话的年轻人。我忘了避讳,盯着他看,他有点不像我哥。

他的脸依然是漠然的,也不看我,好像是在跟他面前那盆水果说话:“我妈……我早就过来了。我妈起身不得,看见我就哭。”他突然抬起目光,与我相撞,一下,又避开了。他的眼睛是干涸的,呆滞的,可避开我目光的样子,又好像有点难过。我再去寻,又找不见那抹阴影似的难过了——光好像转了个方向,他的脸又被放进一片光整干净的呆滞里去了。此时,我已经不再多担心了——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就抱定了他不会失控了。



开灵的音乐暂歇,道士走到一边去喝口水。请来开灵的一行人五六个男子,一个穿着道袍灵前做法事,其他五人围坐在灵前炉火边大奏音乐。乐器有鼓、横笛(好像是横吹的)、钹、两支笛子两对钹,便能奏出如此喧闹又大气的乐声来,让我有些吃惊。他们则是做惯了的,音乐停下便把头砸在桌子上睡觉,或摸出手机来打愤怒小鸟。日日瞅着别人家的悲欢离合,他们好像将保持距离作职业准则,与死者亲属坐得远远,轻易不交谈。只待完事便走。偌大一个厅堂里,只有这群人脸上没有客套似的悲伤了。

少顷,开灵的音乐重又奏起,道士重又在衣服外罩上紫黑色的广袖长袍,振袖唱诵起来。我盯着他落在地上的瘦瘦长长的影子转来转去,突然听得外面喧闹,人声吵嚷,汽笛作响夹着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我抬头去看——敞开的厅门正对着殡仪馆的前庭,我父亲并四五个男人抬着个挣扎哭叫的人形,后面更跟了十几个人乱糟糟地拥进来。汽笛轰响是后面紧跟着进来的救护车,停在了门前两三米远地方。

我有点慌,发急地看了哥哥一眼,哥哥眼睛乱乱地,不知该往哪看,人还僵在那里。

我往门口望,那里还有两三个人影围住一个巍巍站立颜色灰暗的老人。那是我爷爷,我父亲的父亲。

爷爷从前是个军人,爸爸常提起自己兄弟几个小时挨爷爷打的事儿。大伯是长兄,想必挨的拳脚管教也不少。现在曾经顽劣的男孩已长眠,严酷的父亲却只敢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着他红润安祥的脸。此时睡在玻璃棺里的儿子已是富富态态的中年人样子,门外十几步远处的严厉父亲却好似回到了孩提时光,躲在拐杖后面动也不敢再动一步,两条清鼻涕抹得满脸尽是伤心、委屈、茫然与害怕——父与子在生死面前做了个奇特的反转,浑浊的两眼中满含泪水的爷爷,才像极了那个在外面淘气而迟迟害怕进家门的孩子。他孤零零地站在喧嚣外面,外面世界偌大,却只有他一个人。

爷爷最终也没有进来,我父亲他们抬进来的那个往死里哭叫的人形,是我的奶奶。奶奶被瞒到了最后,直至今天下午方才知晓儿子的离世。奶奶瘦小,此刻在几个成年男人的手臂里却挣扎得有足了威胁性,跟惨痛委屈的爷爷截然不同,这个女人简直哭得狰狞凶狠。成年男子们勒住她的腰腿,脚步迟迟疑疑地往后退;她脚都离了地仍然拧着劲往棺材那边扑,势头像是要一头狠狠砸在棺材上。我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要把歇斯底里的女人们迅速从棺材边拖走——不知道她们会对自己对死者做出些什么来。

“别让老人家看,她哪里受得住!把她拖走!”混乱中不知谁在喊。我奶奶已经给他们抬了起来,在半空中尚自拼命扑腾踢打,那片刻她连哭声都没了,我看见她的腮帮子咬得死死的,一个温良寡言的老太太,竟也能露出这样有攻击性的凌厉神色来,悬在半空中,裤子都快滑落下来,也不再羞耻了,仿佛下一秒她就要伸脚去把那些拖住她的人的脑壳踢碎。

我父亲回头看了奶奶一眼——不知他看见什么,他回过身来低声斥道:“别拦了!让她看一眼,看一眼就送出去!”父亲一脚踩上了棺边的灵台,香炉花叶倒翻一地。我心惊胆战地看着他脚下被踩蹋的十殿阎王纸像与骨碌碌滚出去的香炉——好像满天神佛都拦不住一个母亲看她的孩子。他托着奶奶的头颈往大伯头边上送,近得鼻尖都快贴到了棺材上去。

有某一瞬间是寂静的,只剩下满厅苍劲的鼓声和着小道士沉稳的高声念诵。然而立即就有尖声号哭响起来,奶奶被迅速从棺木边拽开往门外送,救护车的车灯一闪一闪,她的哭声比先前还要凄厉尖锐,挣扎得比先前还要厉害。更多的人拥将上来,把她绝望的影子遮没了,在一片混乱里被塞入了救护车。我父亲落在了人群后面,他嘴角是平静的,眼底却极痛极凉。他不再回顾,快步走进了车里。

救护车扯着嗓子开走了,殡仪馆重又回到了那无喜无悲的灵乐笼罩中。我直到这时,才想起去看看哥哥的神情。他始终僵立在我身后,眼睛鼻子都充着血,他撞上我的目光,即刻转身便走,在外边游廊的廊柱背后坐下了,把自己全遮起来。

我不晓得怎么办,只能转身回灵堂去。我坐的地方能看到哥哥,他几乎没怎么动,也并没有把脸藏在膝盖间。他在外面只待了十几分钟,再进来时脸上已经与先前别无二致。

我们徒然对坐着,坐了数个小时,有人时跪拜,没人时烧纸钱。那些黄色的,发脆的纸张坠在铁桶里黑灰上,迅速被火焰踩住了,马上就皱缩起来,边角皱缩成一条黑黑的褶子.最终蜷起来,弓着腰,燃着暗黄的火,再然后就与桶底的黑灰变成了一个颜色,分不出彼此了。烟时时呛着笨手笨脚的我,眼泪掉在火苗上激起呛人的白气。

我看着半桶残灰,实在想象不出来这就是大伯在地下要花的钱要享的富贵荣华。一把浮灰让我们似乎接近了传说里那个鬼神的世界,不过是生者为死者打造的家园,而我们真正的亲人,真的有神魂寄托之所吗?棺材里躺着的惟有形骸。我们的血亲啊,是真的消失啦,从此上天入地再寻不见。



第二日凌晨四点,便开始准备出殡的事宜,父亲与小叔都忙忙碌碌在外面安排丧礼。男人似乎是没有多少空闲供他们好好为故世的亲人哭一场的,大伯甫一辞世,不到一天,也许还没从震惊与伤痛里恢复过来,父亲兄弟两个就开始脚不点地在人情世故里奔走了。我父亲是生意人,不是长子却精明强势,比温厚老实的大伯多出不少主意与锋芒,他主持着一应丧葬事宜,几乎不曾在棺材前好好停驻过,看看自己兄弟的脸。

这时,我看见外面有几个人牵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在冬夜凌晨的一片黑寂里走进厅来。

大伯的妻子,我的大伯母。据说大伯躺在医院里是大伯母在旁陪护,也是她第一时间发现丈夫的死亡,大伯去世后,她躺在家里起身不得,水米不进,葬礼上始终不见她人影,此时她的丈夫快要被火化了,她终于出现。我此时看过去,她同平常一般模样,给半拖半抱到灵前,立即尖锐号哭起来,马上拥上去一拨人扶的扶抱的抱,把她好歹弄到炉桌边坐下。

女人与男人真是不一样——女人大多一哭将起来就没个住。伯母把脸埋在桌布上就开始放声嚎哭,丝毫没有要停的打算。她始终背朝着她的丈夫,再不回顾。

哭了不知好久,她抬眼睛看见我——眼睛里神采还是过去那个人,开口便无比顺溜地:“婷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待多久,什么时候回去?”我几乎要失笑了——寒喧快成了成年人的本能了,丧夫之痛也并未让她失了心智,这个女人是独立的,男人抽不去她的主心骨,我都快看见她很快投入新生活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有看结发之人躺进棺材的机会,那具身体曾与你一样年轻、健康、美丽而富有激情,你或许曾迷恋,曾触碰、曾亲吻,如今却像冷藏的肉一样让你隔看肮脏的玻璃看一眼,然后就被扔进火焰熔成一小盒的灰尘。他曾让你欲罢不能的那块肌肉肌腱,他曾散发亲密气息的那根手指,他曾让你怦然心动怜爱的柔嫩的后脖梗……全都被衰老与死亡挫骨扬灰。大伯,在伴侣隔着玻璃与生死看的那一眼里真正死去了,从此消失不复再见。

我站在冬天清晨的寒风里,抱歉地发现自己没有丝毫要哭的冲动。送别大伯后的那夜,我沉沉睡去,不曾有人入梦来。


    关注 黛水水黛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