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月光--《我们从未不认识》

 

We′veMetBefore残酷月光残酷月光我不喜欢有月光的夜晚所以刻意把夜班排在月底或月初...



We′ve Met Before

  残酷月光 

残 酷 月光




我不喜欢有月光的夜晚

所以刻意把夜班排在月底或月初

月光从来不是浪漫的事

走在路上

月光一波一波地扭动

我记得那个晚上

那些事

总让我胸口一闷

喘不过气来

Part 1:

上个月,病房来了一个晚期重症病人,陪他来的是他的弟弟,病人不太好沟通,有智能不足的问题,连哪里痛、要不要喝水这般简单的问题都说不清楚,要靠他弟弟转达。从四肢的蜷曲和走路的样子判断,应该是长期待在家里,没有得到专业的照料。他弟弟总是皱着眉,不是快乐的人,身上背负着不幸的印记。

 我也是不幸之人,能在人群里嗅出相同气味的人。也只有像我这样不幸的人,才能对生死如此无睹,视之淡然。在护校毕业前夕,我就立志要进入安宁照护(临终关怀)的领域,这是一个绝望的地方,你看不到病患有好起来的一天,只有日复一日的崩坏。有学姐做了半年之后,彻底弃守这个行业,生死的反馈太大,没人承受得起。

这一行的每个人,都会记得自己接手的第一个病患过世时的各种细节。肝胆科的小文,她记得那位车祸病人过世时,血溅了她一身。也不是都这么惨烈,心脏外科李美的第一位死去的病人,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过世的时候,李美正在交谊厅(摆有沙发、桌子和电视,住宿学生可以翻翻报纸、聊聊天、看看电视的地方)看《康熙来了》,从此她有一整年不再看这个她曾经最爱的节目。内科的阿迪,第一个病人过世,她正在削笔;外科的年年,第一病人过世,她在key-in(录入)资料 ……

唯有对外在的生死麻痹,才能在这样的环境存活,她们习惯不表现情感,喜怒哀乐从不在心里留下痕迹,她们表情木然,久了颜面神经也懒得动了,再高兴的事,再悲伤的事,也就这样埋在脸皮底下了。 

我跟大家不一样,我不记得我手上第一个走的病人。母亲常说,你这个小孩儿,天生无情,没血没泪。这像是一道解不开的诅咒,我几乎不记得为什么事哭过,或为什么事彻底开心。像我们这样不幸的人,医院是最佳的躲藏处了,我不会因为病人崩坏的身体而难过,不会因为病人离开而整日低潮。

医院,有死人的医院,是个适合没有情绪的地方,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能存活下来。没人愿意到安宁病房,我无所谓,并不是我比较伟大,我只是,无所谓而已。

Part 2:

我看过各种惨烈的人生际遇,好一点的,就是躺在床上,在某个夜里,哀号几声,家人在他耳边放他喜欢的老歌,推着病床,哐当哐当,下了电梯,回家断气。我值班的时候,总是听到长廊上哐当哐当的推床声音,那像是死神的预警铃,又有一个人要走了。

当然,偶有"喜剧"发生,有位老太太,孤家寡人住了进来,有天跟照顾她的护士道别,谢谢她的照顾。当天晚上,老太太血压、心跳趋疲软,医生判定是弥留了。我们推她下了电梯,外佣接她回家了。照顾她的小柯是新手,几乎就要在门口哭了出来。隔天,老太太打电话来跟小柯聊天,她没死。小柯五味杂陈,是要气自己白哭了?还是替老太太高兴?但这种高兴也很虚假,她终究是得走的。三天后,老太太断气。小柯没掉一滴泪。好像我们在这场喜剧里,重新适应了死亡。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上个月十二床的黄先生,住进来已经一周了,他刚结婚,有个三岁的儿子,鼻咽癌晚期,口鼻变形。黄太太说,老公是个严肃的人,长年在外地工作,小孩儿出生后,他没抱过几次,生病之后,他有天把脸凑近沉睡中的儿子,他想起,自己从来没吻过他,想亲昵地把脸枕在儿子柔软的腹部,好好闻闻婴儿身上的味道,他要记住这个味道,好让自己一人走在黄泉路上不那么孤单,不那么害怕。 

他想着离开之后,儿子还会记得他吗?会不会记起父亲,只有刺鼻的药味,和身上器官败坏的腐臭味?想着想着,他竟细细哭出声,儿子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父亲迫在眼前变形的口鼻,和呼吸道溃烂的恶臭,童话里的巫婆魔鬼地狱,也不过就是如此。 

三岁幼儿承担不起,放声大哭。

从此,黄先生不再抱他的儿子,他暴躁地向妻子发脾气,他们的病房时不时传来黄先生摔东西的巨响。三周后,黄先生过世,我在病房外,遇到来收拾行李的黄太太,她儿子拉着妈妈的衣角说:"生病的大野狼走了吗?我们快点回家吧。" 

人世最大的不幸便是,曾经是那样爱过,下一刻却恒久地被抛开。黄先生是如此爱着他的儿子,却被童稚的眼光狠狠地伤害,他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儿子日后也许还记得这段模糊的记忆,并为这段记忆深深遗憾。

我在这对智能不足的哥哥与陪他的弟弟身上,也看到这样的遗憾。弟弟不多话,只是天天帮哥哥换上新袜子,上面是与病人年龄反差很大的卡通图案。我告诉他,病人的脚畸形,包裹太密合,容易发疹子、溃烂,尤其癌末了,免疫力又不好,易感染。弟弟总是低头说抱歉,下次见了仍是帮他哥哥穿上袜子。

之后,我不再说了。我明白,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不能只想到病人的生理病痛,还要想到家属的赎罪告别行为。

可以赎罪,总是好的。 

Part 3:

 我喜欢值小夜班,下班后,走在没有人的路上,心里特别宁静。黑色的柏油路浓得像墨汁,快滴出水来。带月光的晚上,柏油路又是另一种黑,像夜里的海洋,闪着暗暗卷来的浪花。 

我不喜欢有月光的夜晚,所以刻意把夜班排在月底或月初。月光从来不是浪漫的事,走在路上,月光一波一波地扭动,我记起那个晚上,那些事,总让我胸口一闷,喘不过气来。

那是我对母亲最后几个残破的记忆。

小学三年级吧?或者是更小了,妈妈那天反常,她提早下班,把我从学校带走。我还记得,那天的天空很蓝,经过操场的时候,还闻到草地刚割完的青草味,妈妈牵着我的手,这是少数她跟我的肢体记忆了。她的手很黏,像是汗,却是冰冷的。她额头冒着汗珠,我记不起她的表情,她发现我在看她,很努力对我笑了一下。

"妈,我想喝汽水。"我因为不用上课,而有种放纵的错觉,事实上,我不爱零食,只是觉得有些不安,觉得想对母亲说点什么话又不知说什么。母亲没有反应,我以为她没听到,但也不敢再提。

她拉着我快步往前走,停在一家杂货店,有些焦躁地跟店家买了一瓶橘色冒着气泡的芬达。理应汽水是冰的,但握在手上却是温温的,反倒是母亲的手冰冷湿透像蛇的皮肤。 

"汽水不冰耶。"

"小孩子不要吃冰的。"她没看我,像是对着远方的谁说话。

之后,我跟她搭了好久的公交车,我在车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初春的海水浴场还没开张,海风吹起来有些凉,刮在脸上,好像冰箱冷冻室喷出来的寒气。我喜欢偷开冰箱时,那种迎面而来、混着各种食物味道的冷空气。那是家的味道。 

妈妈搂着我,坐在海边的石头上。我坐累了,就到沙滩上堆沙,一个人玩很无聊,我不晓得要堆怎样的沙堡,还是要做什么沙雕美人鱼。明明海边是愉快的地方,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妈妈坐在石头上,对着我笑,我挥手,也对着她笑。那一刻,我明白原来假装开心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们从下午坐到晚上,海边的空气愈来愈冷了,妈妈的头发被吹乱了,但她好像无所谓。"妈,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我摇了她的衣角,她没有回应。中午那罐芬达,还剩一半,我大力吸了几口,早没气了,只剩满嘴甜腻。

我看着光一点一点变暗,最后只剩月光映在浪上,黑压压一片像柏油路。妈妈安静得让人害怕,我不敢把汽水喝完,当时有个傻念头在脑子窜,好像我把汽水喝完了,就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了。

我不记得汽水到底喝完了没,我吹着冷冷的海风听着浪声,一路昏昏沉沉,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在家里的床上。母亲站在衣柜前照着镜子,她穿了一件碎花洋装,还擦了口红。她走到床边,摸了摸我的头:"你要乖哦!"然后,对我浅浅地一笑。

此后,我没再见过她。我不明白,她为何还能笑得这么自然诚恳,好像她只是要出门买菜,半小时就回家而已。

母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没见过我的父亲,而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我父亲是谁,就在我生命中消失。那几天,我吃光了家里的泡面食物,没去上课,在公园闲晃,被邻居发现,报了警。此后,开始在不同的寄养家庭流浪。我遇到几个中途爸妈都很不错,他们花很多时间陪我,带我出门,但不管去哪里,我拒绝到海边,甚至是泳池。我闻到扑鼻而来的水的味道,便觉眩晕胸闷。

青春期的时候,我常梦见母亲离家时那个笑容,我反复想着那个笑,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是鼓励我好好活下去的笑?也许我对母亲来说,是多余的累赘,因为我的存在让母亲变得不幸。

等到我够大,我从大人的口中拼凑出一点点故事的真相。母亲和有妇之夫生下我,父亲遗弃了她,她从来不提父亲,也不许我问。然后,她有一天也跟父亲一样,突然在我生命里消失,父亲不愿出面处理。外公外婆也早过世,我成了有父有母的孤儿了。

这些年,没有人知道母亲去哪儿了,一点生活的痕迹也不曾出现过,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这样活着而没有任何痕迹?就算死了,也有具尸体。我甚至留意各种无名尸的社会新闻,想象哪具浮在河里的中年妇女尸体,是我失散多年的母亲。即便是死的,也没关系。

当我还在医院实习时,有天急诊送来一具落水的女尸,通常这只是形式上送过来让医院开立个死亡证明,尸体的家属冲了进来,劈头对尸体又捶又打,咒骂死者的狠心,怎么能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孩儿去自杀?而小孩儿的尸体至今未寻获。 

我不记得后来事情怎么发展了,脑袋里混乱,心跳加速,童年那段海边的记忆又回来了,我突然意识到,母亲那日也许是寻死,我们都没死成,而我人生的某个部分却从那一刻起,便永久地死去了。母亲必是觉得人生被困住了,求死不能,唯一的解套方式便是遗弃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像是计算机的reset(重启)键,删掉过去,干干净净重新开始。我只是那个没删干净的余渣。 

我愈懂得母亲的心情,便愈痛恨自己,越发确定母亲那个离去的微笑,是松了一口气。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那么想见她,但我仍是会注意路上跟她年龄相仿的妇人,我甚至每隔一阵子便在网络上搜寻她的名字,我知道有一个跟她同名的人在澳门当警卫,另一个是马来西亚某女子中学的排球队队长,还有一个是台湾南部推广有机食品的农夫我定期在网络上更新这些人的信息,好像她们真的就是我的母亲。 

Part 4:

昨天下班,阿长交代,今天有个新病人,老太太脾气古怪,你比较有耐心,你去接吧!我点了点头,没有意见地接下这个病人。不是我有耐心,而是我对任何的辱骂都无感,一个人无感,便什么苦都能忍下去了。

病人的状况很糟,已经出现谵妄的现象,对时空、记忆混淆。老太太有个女儿固定来看她,老先生身体还算硬朗,坐在床前陪神智早已混乱、爱骂人的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老太太昏睡的时间愈来愈长了,专业判断不出一周大概会拔管送回家了。老先生站在病房外,默默掉泪,我从旁经过,原打算装作没看见,却被老先生拦住,拉我进去到床边说起了老太太的事。他说,老太太三十多岁才跟他结婚,高龄生了一对儿女,很辛苦持家,他很感谢她,但他也知道她在外面曾经有个女儿,却始终没再见面。老太太连记忆还清楚的癌末日子,也从不提这个在外头的女儿,老先生说他不介意,都这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把这样的秘密吞在肚子里呢?他不懂。

我有些喘不过气,隔着布仔细看着老太太的脸,我拼凑不出任何关于那个曾经遗弃过我的女人的长相。老先生爱怜地握起太太的手:"她脾气从来不是那么坏,她现在认不得人了,是气自己。"她不是气自己,是恨自己,恨自己可以如此不后悔地遗弃另一个女儿。内疚通常深植在人的意识里,即便记忆不在了,内疚会以另一种变形在身上像肿瘤一样蔓延开来。眼前这个什么都忘记的垂死女人,是以恨自己来赎罪了。 

老先生抚着太太的手,我见到太太的右手上有一颗痣,童年不复记忆的细节突然全都跑了回来妈妈在厨房做菜,我踮着脚扶着桌子看,不够高,看不到妈妈在流理台上变的料理幻术,倒是看见她右手背上,一颗爱心状的红痣。我边看她切菜,边伸手抚着她手上的那颗痣:"是爱心耶。"

我低下身体,假装帮老太太调整点滴,靠近她的胸前观察她的呼吸。我像十八床的黄先生想闻嗅即将离别的儿子身上的味道。我想记住她。

我的口是干的,眼眶几乎要喷出泪来。我大口闻嗅她身上的味道,只有浓浓的药味,什么也没有了。

她是个陌生人,一个满身药味的陌生人。我对她有好多的疑问,而这些疑问却永远没有得到回答的可能。这一刻我觉得母亲是一个比我还不幸的人,她努力在他方重新开始,用不一样的名字,抹去回忆,当一个好妈妈,即便在病末,也不愿松口那个过去的秘密。一旦松口,这些年来建构的日子便是一道谎言,日子成了谎言,她便被打回原形。

我分不出来,究竟是恨还是怀念,这些年在不同的寄养家庭流转,我始终带着一口箱子,里面是母亲离开的那个早上,遗留在衣柜里的衣服。我带着它们一起流浪。每年换季,都仔仔细细清洗防虫,我不愿承认,其实我跟母亲一样,一直在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生。我们都是彼此无法抹净的残渣。

往病房窗外望去,院区的停车场空空荡荡,月色照映,像是小学那年,母亲带我过夜的那个海洋,波光粼粼。 

——END

说过要陪我走一段的

所以

你现在需要关注我

(⊙o⊙)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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