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超散文】贾平凹先生《带灯》记

 

冲门一幅匾上,他是写着“文观”,旁边地上又放一匾,他又写着“文门”。贾府主人平凹先生早上刚拔完牙,一次...





冲门一幅匾上,他是写着“文观”,旁边地上又放一匾,他又写着“文门”。贾府主人平凹先生早上刚拔完牙,一次拔了四颗,这一下就血流不止,医生说与其常常疼,不如一次疼,这一下手就让先生疼得难说话,纸是大把大把的抓,只往嘴里送,他说,光月经纸都用几袋子了,就是止不住。一天里饭也不能吃,饿了就拿杯冰淇淋,搅着糊弄嘴,晚饭就准备给自己做拌汤呀,我说要不我去叫外卖,让宾馆给你做了送来,他说不用,送来了也冰了,我做这个最在行。这时小史进来,提一箱石榴,接着又有三五人进,取字画。看他们上了二楼,我和小史转到先生上书房,门口有条幅写着:我家主人正在写作,勿扰!进去回身一看,写得是:与天为徒。一角竖着:中国文学。桌上两边全被书报堆满,中间空出一块板面,刚容下一人读书、写作、抽烟。小史说,先生刚写完一部长篇,上海《收获》拿走了,2012年最后一期和2013年第一期,分上下两册登出,之后出版社出单行本。我问叫什么名字,他说:名字叫做《带灯》。我一时没多想,就说,这名字好,先生咋想出来的,这分明说他是我们的带灯人啊。

我站在先生写作处,此刻桌上放着手稿,字迹密密麻麻,似乎是正在给《山海经》做校注。旁边夹子夹着好多便条。

有署名“孔令燕”者留下记事一页。“2012年10月19日上午八点五十,孔令燕到上书房。9点,平凹出外看牙,孔独在。先遍看柜内珍藏,沏白茶一杯。后读案上‘平凹文学笔记2012——2013’、‘平凹注《山海经》’,吃栗子一包,桃仁一包,石榴半个。

久等不来,又翻看一本《唐代薛儆墓发掘报告》,很有意思!

故:无论谁得奖,得什么奖!你都是我心中当代作家,当代文学,中国作家,中国文学之中,最好的!没有之一。”

还有一小纸条是“请贾平凹先生干下列活计”,落款没看清人名,最后是“拜托”。总共有五条:一是为二十六本书写书名(要原件);二是为二十六本书提供手迹;三是为二十六本书提供照片;四是为二十六本书提供前言(总序);五是作者简介。

这时平凹先生送人下来,送出大门,他每送一拨人走,必至电梯口,对方说,快忙去,快忙去,先生就笑笑着退回来。可是这外面,每次都跟着又有人来。这次的来人似乎想让贾老师为其友写一生日贺联,对方有意要把名字嵌入,先生说我弄不了这个,这时旁边有人看我说,让范超弄,他弄这在行,先生也笑,对了,咋把这大才子忘了,范超给想一副,你对这有研究。我被将住了,无奈就笑着应了,问了对方名字,是“建斌”二字,又问了此人年龄在四十二三,从政。我录下来,说,容我几分钟时间,让我坐在贾老师位子上沾一下灵气。我就进去坐于先生书桌处,摁亮台灯,用了一张他正在使用的西安市文联方格稿纸,在背面写下“建业炳金符,斌功铭铁券”,我记得这样大体的意思好像林则徐勖勉其弟时说过。我出来交稿,大家都叫好,认为符合贾先生嘉勉后辈的身份,对仗也工整。先生仔细问了每个字,对那人说,看来你得给范超拿一条烟了。那人连声诺诺。众人都笑,有人就笑出门去。

我们上二楼看先生写字,他写字时不大言语,旁人也不敢说,就四周乱看。他说,多看看画,看画得多好。众人就看他的画,装作仔细鉴赏,似乎看懂的样子。他写着会偶尔自语一句,开始提笔时不小心墨点落上,就说,这人不好惹。写着又说,唉,没钱买笔么,哎,这字又写大了,大了就瓜了,又说你不爱钱,钱爱你干啥。写到最后,才哎--嘘,长长呼出气来,说,写字得鼓气啊,写完才能出气啊,把人憋得,人有多少气呀。他这时盖章,章子盖了一半轻一半重,他就全力以赴,全身的劲儿都用上了,又加盖一张,按手印,说,这更是真的啊。最后又往右上角盖一闲章,我没有看出来,他说,八旦,就是太阳,一看果然是。完了又拿了书法袋子,擦去尘土,给上面写上“贾平凹”三字,说,给人家服务好!他这样自言自语时大家都想笑,怕打扰他,都不笑出声,只让笑意在脸上滚动。他一番忙罢,闲下吃烟,大家解禁,笑语欢歌,我问贾先生之所以起个《带灯》,是不是主人公叫这名字。旁边老郑说就是萤火虫么,好像是个镇子,邻省里一个乡镇干部,女的,不断给贾老师发短信呢,却写得有才而骚情,一来二去,这小说就是两个人短信的实录,很实情反映着乡镇生活呢。前阵子小说快杀青,贾老师说去看望她,事先说让我跟着去,临行前却说我去了不方便呢,嘻,我也懒得去,那贾老师咱说好,她来了,恕我也不能奉陪。现在人都忙忙的,你大人物忙,咱凡人也有咱的繁忙呢。说的贾老师只在一旁吃吃笑。

隔日我再去贾府时,又是满屋子人,我说贾老师你给他们限定一个时间,先生说,是限定着呢,可是不管用么,老有插队的呢,我说,人太杂,你这东西多,上二楼写字就不怕谁踅摸个啥?他说,那没办法,要么让这些瓦罐神鬼都看着,要么就互相监督么,这时就又赶去木桌前招呼一圈人说,坐,喝茶,我说,我来倒,他说你找不着机关,他就去厨下自倒了几杯端出来,还没说几句话,电话又响,他接上,话音是从说话延伸到电话的,听筒里对方没听懂就问啥啥,他说,我这里一房子领导正讲话呢。接完电话就又说话。这次是一个南方的记者要来采访他,带记者来的老马说,先生,你这盒子中华烟剩了两根了,味道不对,可能是假的,先生闻听又满屋子找烟,一时找不着就嘟哝嗔说,白吃呢,嘴还刁很,又拿来一盒别的烟,老马说,这回对了,先生说,你就爱新的,那我一盒子都抽完了,老马说,你都抽麻木了,你姓贾,抽假烟,负负得正,我们不行。记者事先买了一本贾书,这时就让题字,贾先生说,题啥呀,我说我也不知道呀,要么就题“抱朴含真”,你看咱这些人都朴朴的。我问这个年轻记者能听懂贾先生说话不,他说还可以,成都的流沙河先生说方言,长沙的钟叔河先生说方言,这二老的话比较难懂,采访时一旁还得有人翻译解释,贾先生听了就看着我们,说采访时你们还是跟着,关键是我们两人都没有多少话,话头子一断,气氛就冷清了。

大家都喝口茶,先生说自己这两天得去种牙,坏牙是拔掉了,脱胎换骨,牙就是骨头么,六十岁了,种好牙,准备重生呀,我就笑说,门牙不敢掉,一掉豁豁子漏气,形象不雅观,容易伤女粉丝的感情,老马跟进又夸他:最近画画进步大很,先生说,是吗,关键是有兴趣有感情,老马又说,不过字有些退步,你是不是想听我说字也进步,那我在外面也一直这么说,那天看你给那个笔会写那几个字,凉冰冰的,先生说,那天我写的啥也忘了,当时没准备写,人家硬让写,就写了,我觉得好着呢么,你可能看的是照片,那碎片片子看不出效果。老马说,是不是写麻木了?不过还是“一超直入如来境”。贾先生说,那如来境是早都进去了。我说,那对着呢,先生不仅早都进去,是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了。众人又笑,先生一笑牙疼,他说这几天一直靠烈性止疼药维持着,眼睛有时也疼,五官么,互相牵制,抽扯的厉害。我就对记者说,你来采访时再带上一包止疼药,就怕你本来就听不大清贾老师说话,这下更听不准发音哈。先生隐隐小笑。老马说这孩子出了几本书,贾先生说,好么,好么,不过一本书也没有啥,现在谁出一本书都不好意思说了,人家范超最近出了一箱子书哈。老马就对记者说,范超是我们陕西这两年势头很好实力很强的青年散文家,《土天堂》没人能超过!我说马老师你过奖了,老马随即问我,我看报纸上说你刚出一堆子书,这真是不得了,是叫《大地结香》?!我说,是!贾先生说:书名全是自己题的,字写得好!

这一拨人送走后,贾先生要上楼去叼空写字,他说外地一企业家一次要五十张字,帐都打来了,一直没时间写。我就跟上去看,我珍惜着这样近距离与先生学习浸润濡染的机会。他开写后连废两张字,就说,这人刁很,可惜我的纸啊,这纸好得很。重新展开写,他笑说,你看这些词都好很,不管谁拟的,我书法出来,就都是我写的了啊,又说,勤如水,这个意思好,很少有人这样说,水日夜流淌,确实勤快。他能从具体文字中看到书法所指之人的气象,写到第三个时,就说第一个人正在蓄势,第二个人马上要大动了。以之论断相较,丝毫不差。他说到现在这个年岁写字,考虑钱的因素少了,而是要想多留些价值在世上,我说确实如此,字是生命信息,一份字传下来了就多一份影响,多一份生命念想。

这时我的电话突响,先生黠笑着慢悠悠说,是那个女人打的,我也笑,不是哪个女人,老婆让接娃,他笑着讲一个熟人趣事:谁谁赴宴,别人问,你带谁去,他说,带别人的老婆,对方就说,那我也带别人老婆,结果互相带着对方的老婆,蔫怪耍怪呢。我说最近我把你给自己写的信条“我有使命不敢怠”,已经给四方文友传播出去了,他说,还是要有使命感呢,干啥事都得靠自加压力,自己逼自己,不然谁管谁呢,一荒就荒过去了。他写字时,我是默默巡视这个文房四周,静静感悟那些他所写下的字句上的真谛,一张纸上写着大大的“渴望”,旁缀一行小字:每一年都有目标,有目标都渴望成功!一张卡片上写:今生有债都还尽,只欠梅花数行诗!一张纸上写:神在决定安排着一切,听受命!还有一张写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张画上题字:风起云涌,正是龙腾之时!另一张题为:今日心事浩淼!“我有使命不敢怠”条幅就挂在它们其中,其下注解:今夜大雪,独听雪声,面对小炉之火以记。

我离开后几日里,先生这些自励的话,他给自己所营造的氛围,他辐射出的文化气场,一直在我心间奔涌鼓荡,逐渐化为一种冲力强劲的正能量,激励着我。

我尤其是对《带灯》这两个字更为好奇。他的作品常以两字命名,有的是常用词汇,有的是自己臆造,但均是简约精致,跌宕有力,意蕴绵长。

我去翻看新近于冷摊买回的旧版《本草纲目》,里面这样解释——萤火:又叫夜光,熠耀,夜照,景天,救火,挟火,宵烛,丹鸟。萤,小火,萤常在大暑前后飞出,是得大火之气而化,故明照如此。萤火生阶地池泽,为腐草及烂竹根所化,初时如蛹,腹下已有光,数日变而能飞。

我就想起《神曲》里有个在夜晚行路的人,身后一直带着灯,虽然对自身没有什么帮助,却引导了后面的追随者。

——这是我在2012年10月出版的《妇博十年》中看到的。

我又想起了禅语之中的“灯”,想起了“灯录”,想起了《五灯会元》,就是这种“灯”就是禅宗大师的智慧,以心传心,点拨心智,以令学禅者参领顿悟“禅语”。包括隐语、甚至是某种人体动作,所谓释迦牟尼“以手拈花”,就是起源。也有人将此描述为打哑谜,就是禅宗大师通过语言、行为,展现出的禅宗思想智慧,为参禅人点亮心智,指点迷津。由于禅宗不重读经,讲求“心觅”、“顿悟成佛”,而重在参悟大师的禅语禅行。所以禅宗一派注重禅师言行的记录,每一位大德禅师,都是一盏明灯,一系列的大德禅师,就是一组明灯,灯灯相继,灯灯相传,这些禅宗大师串联起来的智慧历史,就是记录这些明灯的“灯录”,就是记录禅宗大师们智慧的历史。宋时形成了五部禅宗灯录,即《景德传灯录》、《天圣广灯录》、《建中靖国续灯录》、《联灯会要》、《嘉泰普灯录》,卷帙浩繁,重复零碎,颇难兼阅。南宋淳祐年间,杭州灵隐寺普济和尚,就此五灯录,删繁就简,分家立宗,编成二十卷,取名《五灯会元》, 其文字通俗,纲领易得,尤其是其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思维方式、雅致风趣的表达技巧、贴近生活的文学艺术,迅速博得了参禅僧人和世俗士人的关注,宋代以后仕宦人家几乎无家不有,深刻影响了世俗生活,如“家丑不可外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等典故,均由其中禅语演化而来。在中国文化史和文学史中均占有重要的地位。

——这是我在2012年10月22日《藏书报》一版看到的。

我又想起写出《路》和《老无所依》的美国作家科马克 麦卡锡,他一直居无定所,因此常常要在包中带上几枚一百瓦的灯泡,以备在旅馆写作时所用。他是一个带着灯泡旅行的人。他是一个带灯者。

——这是我11月里在带孩子上机器人拼装课时,乱翻一本往期《读者》时看到的。

我还想起了冰心先生的“小桔灯”,想到了乡村小学带灯上晚自习的情景,刚好就读到河南一位文兄在《田园书》里回忆此种幼时情状的美文:通向学校的乡路上,点燃一路参差不齐的小灯,感觉灯光也有重量,一块块,能叩响乡村黑暗。为了和邻村的学校较劲,暗自比升学成绩,除了晨读,我们的学校还要上晚自习。学校没有电,老师就想出一个惠而不费的主意:让我们人人带上自己家的灯上学,一人一盏,近似红灯会。老师最后强调一句‘不准借光’,大家都笑。来上晚自习时,一屋都是灯盏,像一池荷花在暗夜盛开。灯五花八门。有带柴油的、煤油的,还有带豆油的、蓖麻油的、棉油的。相同的是一束束捻子发出浓浓的浊烟,在教室里弥漫,灯光仿佛都是一页一页揭开的。多年后让我想到,恍然在一个杏黄色的梦里,那可是讲‘晚唐之风’的好意境,可惜语文老师你错过了。

庆幸我没有错过,我将这些意象收集打包起来,求证于平凹先生。他叹我做功课如此认真,却含笑不语。我知道他是在默默赞许,也明白了他在文字中所给予的深意所在。

但是我奇怪,就是在我知道他的小说起名《带灯》后,在我有限的随意阅读中,怎么就涌现出那么多的“带灯”片断,我怎么忽然就遇到了那么多带灯者。而距离我们最近的,可感可知的带灯者,就是贾平凹先生。

我常想,我们要想遇见什么样的人,首先我们自己就要做成什么样的人。那么,平凹先生一直在朝前走着,像牛一样躬耕着,把生土翻成熟土,把冻土翻成热土,稳稳的前行着,收获着,我们或许成为不了他那样有强大定力恒心的人,终生也不会取得他那样的成就,但无论我们从事什么职业,都必须心存这份精神,向往这种境界,孺子可教,素质可染,实者定慧,天下大事只唯老实而勤奋强力者得之,点滴机巧断断不可取也!

“人间岁月堂堂去,劝君快上青云路,圣处一灯传,功夫萤雪边!”在漫漫长夜和慢慢长路上,让我们不抱怨不解释不臧否的奋发努力吧。当我们懈怠时,揉揉眼,清醒的,庆幸的,还有贾平凹先生,他带着灯,在前面走着。

【作家简介】

范超,1975年生,陕西礼泉人。法学学士,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作协、西安作协理事。在媒体工作十年,曾获中国晚报新闻奖等50余项。小说曾获“华夏青年写作大奖”,散文入选《新世纪的文学、思想和观念》等书,2007年至今出版《范超散文》(北京新华出版社)、《土天堂》(太白文艺出版社)、《唐大明宫》(三秦出版社)、《大明宫之谜》(陕西人民出版社)、《麦草人》(广东花城)等,2009年至今获中华新好散文联展大奖、全国首届孙犁散文奖、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全国首届鲁藜诗歌奖、第二届陕西柳青文学奖等大奖。2012年,《大地结香——范超文丛》七卷本由三秦出版社出版。《乡城》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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