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作品 A组05号  郭小荼【傻子窝】【追忆似水流年】

 

此为临时链接,仅用于文章预览,将在短期内失效关闭入围作品|A组14号南方【就此别过】2016-09-...



“寻找最会写故事的人”

全国征文大赛

以故事之名,妙笔生花,

你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的,

最会写故事的人!


傻子窝

作者:郭小荼
我叫六六,我不是傻子。

自从我记事起我就在这里,一座又一座的大山仿佛永远没有边际,一个一个的小土坯房子零零散散高高低低地摆放着,就像是从来都是在那里,从来都冒着烟,从来住的都是一些发育不健全的傻子。对天发誓,他们才是傻子。

他们把这里叫做窝窝里,把山坡上密不透风的松林叫做山上,把山间小路所能够到达的最深的地带叫做边边。窝窝里住着大概二十几户人家,每家的房子都差不多那么矮小地排列在基本还是山坡的空地上。一家房子出了门,就到了另一家房子的屋顶上或者马棚。有一次我被我家的马拽出门口拽到了前面一家人的马棚上面,然后压塌了上面担着的松树枝条和青稞草掉了下去,又被那家人的青骡子在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月牙一样地印记。而我早就忘记了疼痛,只记得掉下去的时候闻见地上的马粪味道潮湿新鲜。从对面山坡挑水的泉眼往窝窝那边望去,就像是蚂蚁垂直打出的一对对土和一眼眼孔。

沟婆婆说——之所以叫她沟婆婆,是因为她家的房子在窝窝的最下面,那里有一个沟,没有水,没有石头,土也是很奇怪的样子,清晨有时候往上面冒着青烟。那里仿佛是大地的一个裂口。你往里面扔石头不会有回响——她是一个老寡妇,没有子女,等她死的时候窝窝里所有人都会帮忙把她埋在边边上——沟婆婆说,六六,你不是傻子。沟婆婆也不是,我一边帮她铲掉她夜里弄到地上的排泄物,一边回答她。她太老了,老得乳房都只剩下两个像破掉的猪膀胱一样地皮囊。

每天早上我都要去帮她挑一担水,每天早上她都这样说。

从沟里上来到窝窝里面,有的叔伯拖着软塌塌的一条腿一个肩高一个肩矮地走路,有的婶婶咧着永远合不上的嘴对着快速奔跑的我笑,有的老头斜着脑袋坐在太阳总是能够照到的墙根上,有的老婆子衣衫褴褛念念叨叨低头着了魔一样走路。回了家放下水桶,我去炕上把我姐姐的尿不湿换掉,并且把她抱到地上的一个椅子上面她开始织毛衣。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我那姐姐织出什么东西,她有时候生气的时候就顺手把手里的羊毛线什么的扔进火里。羊毛线发出滋啦啦的响声和浓烈的烧焦毛发味道。我不会骂她或者打她,窝窝里面的人没人比我姐姐更加温顺。他们有时候都是疯子,被激怒的时候会想尽一切办法打你、扔你。甚至我的父母。我爹是个哑巴,我娘是个聋子。我爹和我交流的唯一方式是用鞭子、鞋底随便什么打我或者指着我要做的事情,我娘说出的话带着一点嗲气,但那不是因为性情娇柔,而是她的口腔好像发育得不好。娘会护着我不被别人打,她激动的时候其实也不会说话,跟我爹一样发出尖锐的吼叫。

我负责挑水,我腿脚好。我相信窝窝里没有比我腿脚好的人,或者说,窝窝里没有比我更健全的人了,沟婆婆是健全的,但她太老了,连拉屎拉尿都不能随便控制。但沟婆婆老则成精,像一个巫婆一样嚼着炒出来的青稞粒跟我讲窝窝里的事。

自从她嫁到窝窝里面之后,窝窝里就再也没有从外面娶回过媳妇。也就是说,窝窝里面所有的女孩子都嫁给了所有的男孩子。常年以来的近亲结婚使得窝窝里面基本没有正常的孩子出生。沟婆婆说,窝窝里面,任何人都是和你有好几层血缘的人。人血如同如同水,如果总是没有源头而只是一坑死水,迟早会变成臭水,最终会枯竭。我问沟婆婆,为什么你没有生孩子?沟婆婆停下嚼青稞的下颚,颤微微走出她低矮的房子,站在那个不知道有多深的沟口面前,她说,他们都在下面。我惊愕地看着她,她大概是要哭了但是没有眼泪出来。她揉着那个像坑一样陷进去的衰老的眼窝,然后喘了口气说,他们身上的血都没有干我就把他们扔下去了。我男人每次都要蹲在这里,她拿着虬枝做成的拐杖戳了戳她站的地方,他蹲在这里发呆。后来我的肚子终于没有再大起来。或许他们能和我一样好端端。好端端,唉,说得多好的好端端啊六六,就算他们好端端,他们的娃,他们的娃的娃,还是要在窝窝里面找个半瘫的媳妇,难免是要受老天爷给的大罪。我问,沟婆婆,你不是说,边边外面还有人,那里的人不是都和我一样么?六六啊,窝窝太穷了,窝窝太穷了……沟婆婆回了屋,我拿着扁担往窝窝走,雀雀从沟婆婆后墙哪里出来,拍着衣服上面的土跟着我,腆着永远不变的笑脸。

雀雀是窝窝西边我舅舅的女儿,长着一个大脸盘,一个脏脏的大辫子垂在后面。从小的时候她就跟着我一起挑水。因为她有些瘸,我起初不肯让她跟在后面。有一次我甩了她一个人回了窝窝。她快速摔倒在哪里哭。我没有理会。天知道我有多么烦。天上打着雷,下雨之后这条路就像是一条泥河一样。

等我刚到窝窝的时候果不其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心里想着这下子能够让雀雀知道她永远追不上我,她活该。我刚刚坐在炕上,我爹就从外面冲进来一把把我提出了我家院子,我舅舅怒目看着我,像我娘那样怪声地问我雀雀去哪儿了。我往对面泉眼指去。窝窝里面所有的人披着乱七八糟不知道能不能遮雨的东西跑去找雀雀。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站在大门口,雨从天而降,雷声像是方才舅舅和所有窝窝里激愤的人们的责难一样灌进耳朵。我忽然听到一个细声细气的呼唤,发现姐姐趴在门口叫我进去。我把她拖进去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姐姐也跟着我哭,不断用胖乎乎的手指抿着我水流不止的头发。她就像是一个全世界都瞪着白眼看我却依然抱着我的人。

等到雀雀一身泥水摔得嘴角发青还丢了一只桶子被找回来的时候我在全窝窝人面前挨了我爹的打,他几乎打断了我的一条腿。我在炕上待了一周左右才能够下地走路。那次就连母亲也没有阻拦,窝窝里面的人站在下完雨的彩虹下面指指戳戳看着我父亲拿着一根小树一样粗的木头打我。我舅舅用歪嘴啐了我一口,口水比粪水都臭。

也只有姐姐在屋里哭着。

我大骂着,我恨死了这些残废和傻子。

但这不是我唯一一次挨打。

窝窝里面的人开始不那么待见我,这种怨念在他们眼睛里面基本不加掩饰。在他们心里已经把我当作异类。但是我还是照常去了沟婆婆家里,并且我得到了更多关于边边外面的事情。边边外面有能够走很快的车,有白色的窝头,有高挑健全的媳妇儿。我还知道了,边边的外面不再有山,有的是望不到边的平地,人们在平地上不用上山挑水,因为水能够在平地上随意流淌。我还得到了沟婆婆炕底下压着的用来做鞋样子的一本剪得破破烂烂的书。上面五颜六色,还有很多我也不知道怎么读的字。我看到一个孩子拿着四种颜色的糖果,高耸的塔(婆婆说是边边外面人住的房子),圆笼子的车和足足十匹马那么宽的大路。我没有见识过,但是想来也知道,窝窝并不是全世界,甚至不属于全世界。我萌生了跑出去的念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等我拿着那本书出了沟婆婆的门,雀雀再次从墙后面出来笑着跟在了我后面。我再也没有想着甩开她,就连我撒尿也任由她看着。我每天挑水、放马,或帮别家把丢了的羊追回来。我上山捡蘑菇,捡羊粪,做事情的效率是别人的十几倍,如果没有雀雀跟着,我还会更快。

日子慢慢平静,窝窝里面的人似乎慢慢忘了上次我对他们的谩骂。我只是从沟婆婆哪里听了更多的关于边边外面的话,得到了更多上面有字的纸片。我放马的间隙就拿出来看,似乎渐渐能够知道那些文字都有什么意思。那些纸片对于我有特别的魔力,对于雀雀却不然。我看的时候她也屏住呼吸看着,口臭和他爹一模一样。她不敢多说话。

几年之后我已经能够很轻松挑着四桶水上山下山。我十六岁了。我问沟婆婆,你多少岁了,沟婆婆说,我都已经忘了,忘了把这个冻死狗腊月算在那一年里面。我觉得沟婆婆已经丧失我所敬仰的智慧的时候,她总是说出让我感到未卜先知的话。她说,你就要娶雀雀了,但是她嫁不上你。我一头雾水,沟婆婆说,六六,你也走不远,你的身体已经有一半是窝窝的了。

没想到沟婆婆已经看出了我的心思。我走出沟婆婆的门,看见雀雀更加烦躁。经过沟婆婆这么一说,又数次看见舅舅和我爹比比划划好像在筹划什么,我大概已经明白了。

果不其然,在一个夜里,我被一些动静吵醒,看到一个黑影上了我的炕。我猛然爬起来,发现雀雀被脱光了衣服,躺在了我的边上。我看着雀雀光溜溜的身体愣了片刻,我穿好衣服马上出门,而雀雀还直挺挺躺在那里。我打开门发现父亲母亲和舅舅舅母站在外面。

父亲扇了我一个耳光,母亲连忙上来拦着我说,六六进去,和雀雀睡觉。

我重新躺会到床上的时候耳朵里面还有嗡嗡的响声。

(未完待续……)

雀雀惊魂未定地在黑暗中瞪着像小狗一样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我,她伸手上来摸我的额头,被我挡掉。过了一会儿她已经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子睡得死死地,把我的被子全部抢到她的怀里面抱着。我翻来覆去,外面满月的光从纸糊的窗柩里面打进来,把我的屋子里面的陈旧的床单上面的补丁照得格外凹凸分明。我是不久前才搬进这个原本放着一堆粮食缸和面柜的屋子里面,之前我么我们一家人睡在一张炕上面。现在我也明白了我爹为什么让我一个人搬进来。我看着雀雀红扑扑的脸蛋和微弱的鼻息,意识到她的年龄已经让她的身体发生变化,她已经很快赶上了我的身高,并且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胖乎乎。我又立马把我的视线从她的胸前挪开,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和雀雀生了孩子,那么窝窝里面就真的再也不可能有正常的孩子出生了。雀雀背对着我,平日里不是很干净的皮肤貌似洗过澡。应该是在她家的磨坊里面,站在那个给羊喝水的大镔铁盆子里面。以前逢年过节我到舅舅家去的时候只要一出声,雀雀就喊着:六六六六你站着等!不一会儿雀雀就顶着一头湿头发,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光着脚跑到院子里。她那个喜欢流口水的哥哥就坐在门槛上面拿着毛巾故意不给她,她则一把推到她哥哥把毛巾夺过来蒙在头上。等到她半天把毛巾取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借到舅舅的耙子或者什么东西转身走出她家院子,她就蹒跚着追出来拿着毛巾把水甩到我脸上。我走到下面的时候看见她还站在门口低着头甩着毛巾,一只脚尖踮地,歪斜地站着。她身后的山峰罩着一层烟,两只猫在她家屋顶仿佛在打架。

我不知道雀雀在洗澡的时候知不知道她爹和她娘要让她做什么事情。

第二天我被早早醒来在那里叫唤的雀雀吵醒。我上山去挑水,却却像平时一样提着两个小桶跟在我后面。但是今天我们不管遇到窝窝里面的任何人,他们都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然后莫名其妙地笑,让我觉得昨晚的闹剧是窝窝里面所有人共同背着我密谋的。现在他们的笑就像是奸计得逞,成功把一个健全的、不是傻子的我,硬生生弄成和他们一样的傻子那样心里愉快。在我看来,我能跑得很快、能流利说话、以及不和整个窝窝融为一体的诸多行为让他们觉得不舒服,觉得不平衡。就连我的爹娘都觉得生了我让他们成为窝窝里面的异类,所以他们想和这个集体靠拢,就要让我和他们融为一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我娶雀雀,生一个不正常的孩子,窝窝就能重新回到正轨,重新平静下来。

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告诉沟婆婆,但沟婆婆深邃的眼洞好像能看见我的想法,她说,六六,你没有把心放在这个地方,你的心时时刻刻都想着边边外面的事,是不是?我没有说话,出门的时候沟婆婆慢吞吞地说,雀雀可是从小就跟在你屁股后面啊。

在豌豆地里里面,我问雀雀,你爹跟你讲什么了?雀雀说,六六,你要是不要我,我哥就不要马兰姐。还有呢?我爹说,晚上和你睡觉要脱衣服,全部脱掉,让你抱着我睡……

当我们回到我家里面的时候发现窝窝里面正在做喜事,我家贴着红色的对联,上面连一个字都没有。我看见猪被捆起来杀掉,看见我姐姐穿着新衣裳坐在房子里面。我爹见我回来把红绸子挂在了我和雀雀的身上,一些婶婶把雀雀给拉走了。姐姐手里面还是拿着她的羊毛线,看见我挂着红绸子就拉着我的手,她摇来摇去咿咿呀呀不知道要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呜呜地哭。窝窝里面的人把自己家里面的桌椅板凳全摆在我家院子里面,摆上青稞面窝头和冒着热气的猪肉蘑菇菜。我知道那是我的婚宴,但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过了会儿我被叫去舅舅家把骑着马的雀雀带回家里,她的辫子拆了,头发散在后面红彤彤的夹袄上面。红光映在雀雀的脸上,她过一会儿就要叫一声六六以让我回头。

我们在地上磕完头,我就看见姐姐也上了马。姐姐没有崭新的红夹袄穿。姐姐挥手叫我过去,我过去之后她把一个织得细细密密的一个围脖放到我手里。我咬着牙看见舅舅的傻儿子把姐姐的马牵走。姐姐起初拉着我不放,我跟了半天,看到我爹也低下了头差点要落下老泪的样子。就松了手。

窝窝里面有两只唢呐,那天足足吹了有半晌。

当天夜里,雀雀坐在炕沿上面,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的话,我躺着完全听不进她在说什么。大概意思是她让我不准打她不准把她一个人甩在山上。我看见她开始脱衣服就心烦意乱,她把油灯吹了,又把象征性点燃的一根红蜡烛也吹了。她像那天晚上一样赤身裸体躺在我身边,把自己的身体抱得死死地,把光洁的背对着我。

一天的情绪波动让我我累得失去了精力,不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没有了思前想后的力气。我将要睡觉的时候听见雀雀慢慢开始啜泣。她总是一副无知痴傻的笑脸,我原以为她在嗤嗤地笑,后来声音慢慢清楚,她开始吸鼻子,身体也一晃一晃。我把她的身体扳过来,借着外面的光亮发现那张脸上全是亮闪闪的眼泪。我叫她不要哭,她哭得更凶,然后把身体又翻过去。我替她用枕巾擦眼泪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跳到地上,指着我说,六六,我要去告诉我爹。我不明缘由看着她,她抽抽搭搭说,你不抱着我睡觉就是不想要我。我好劝歹劝劝她上来,我知道再闹下去我爹进来之后我少不了脸上吃一鞋底。我妥协地抱着她,她慢慢止住哭,身体还在抽搐。她的身上一片冰凉。我战战兢兢地抱着她,她身体慢慢热起来,两个人接触的地方都出汗。我意识到我的身体有了反应,马上放松了雀雀一些,雀雀察觉之后反而把我抱得更紧,她胸前两个小东西也贴到我的皮肤上面。

我觉得万蚁噬骨,不能呼吸。

我还是放开了她,把她捏在我身上的手取下来,她执拗地瞪着我,我说我要去撒尿,她才肯自己躺回去。我披了件衣服出了门,冷得打牙战。我冷静了下来,回想着刚才无法言说的感觉,知道和一个姑娘睡在一起是多么危险。我已经想到了雀雀挺着大肚子,然后不久又生下一个没办法走路或者没办法说话的孩子,甚至连排便都没有办法控制,一生活得可怜兮兮,我要把他照顾到我老死为止。当我重新回到炕上的时候我的脑袋里面已经对抱着雀雀的身体产生了警惕。我拒绝抱她,转过身一个人睡觉。雀雀立马用力想把我扳过来,发现扳不动之后开始掐我肩膀,我忍着疼等她没了耐心,谁知道她直接一口咬了上来。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把她推开,摸着肩膀上面深深的牙印。雀雀被我狠狠推开之后挪到角落里面再也没有过来。我把被子裹起来自己翻来覆去终于睡着。

我娘死得很突然。

就在所有豆子都收完之后的秋天,我娘得了风寒。起初只是咳嗽,后来下不了床,一日三餐都变成了雀雀一个人的事情。我终于可以一个人在山上游荡,寻找沟婆婆描述的阴蒿草然后下山煮给我娘喝。我越来越着急,因为我娘呼吸的时候我能听见她肺里面嘶嘶地响声,半个月之后娘开始拉痢疾。全身成了一把骨头,黑色的脸皮贴在颧骨上面。听沟婆婆说,边边外面有什么病都会看的大夫,称上一包草药就能治病。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去找边边外面的大夫。

一天晚上我从自己的胳膊上面取下雀雀抱着的手,然后穿好衣服,偷偷出了门。我沿着自己熟悉的小路走了两个钟头之后就发现通向边边的那条路开始难以辨认。我忽然觉得后背开始凉起来。秋风吹过松树梢发出呜呜的声音,猫头鹰好像就在头顶上咕咕地叫。一只归山将死的老黑猫猛然间钻出来吓得我叫出了声音。

横冒出来的树枝时不时挡在脚下面,一不留神也会让一颗蘑菇滑倒,狼的嚎叫似远似近,恐惧已经让我对于路程没有了概念,脚下只管走路。当我被一个树枝再次绊倒的时候看见眼前有些许蓝色的火星闪烁不止。累计的胆怯让我拔腿就往回跑。我还是在黑暗当中摔倒在了一个迷失路的山羊的尸体上,我已经不知道我到底喊的是谁的名字。我很少喊我娘的名字,因为我娘压根听不见。我发现我喊的竟然是每天晚上抱着我的胳膊睡在我身侧的雀雀。我大概是哭了,缓了神想起来沟婆婆说过鬼火的事。我返回继续往前走,回到我看见鬼火的地方,被窝窝里面的人叫做边边的地方。在黑夜里看起来就是世界边缘的边边,其实是窝窝里面世世代代的坟墓。我在一个个小丘一样的土堆里面小心穿行,好像害怕里面的鬼钻出来。

我终于走出那片墓地,却脚下不留神从一个山崖滑了下去。等到我满身疼痛醒过来的时候听见吵吵嚷嚷的声音里面我爹嘶哑的没有语言的叫嚷。我被带回了窝窝,窝窝里面的人再次用一种异类的眼神看着我。我被我爸从背上放了下来,然后他捞起一个绳鞭子开始抽我。我奋力解释我是为了给我娘找大夫的时候发现那些傻子一样的残废居然冷眼看着我被我爹连踹带抽打得鼻青脸肿。我的鼻子被打得酸起来,脸上时不时撞到鞭子上挨上火辣辣的一下。我看见雀雀跑了过来,迤里歪斜地赶到人群中间,抱着我爹的腿又喊又哭,等到我那个愤怒的亲爹听清楚雀雀喊的是什么的时候他立马停住自己挥动的鞭子,脚不着地地往我家的方向跑。

雀雀抱着我泣不成声,我听见她噎声噎气地说,六六娘没了。

六六娘没了。

我感觉胸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我失去了浑身鞭挞之后的疼痛,失去了所有感官,忘记了昨夜的鬼火和狼嚎,我只反复咀嚼这句话:六六娘没了。

等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知道雀雀已经代替我的姐姐,成为了唯一一个我挨打的时候哭泣的人。

而保护我的娘,已经在这个无医无药的窝窝里面,死于一场本能够治好的风寒。我对这个无知的地方彻底失望。爹究竟没有听见我的解释,和窝窝里面的人一样认为我想要逃出这个地方。我娘的丧事简单办完之后他把一条铁链子拴在了我的脚上,使我刚刚能够走开一步。雀雀总是在山坡上摸着我脚踝被锁链勒出的淤血的地方,给我唱她小时候嘴里总是念叨的一首歌谣:

兰花花啊兰花花

下雨刮风没嚒嚒(妈妈)

一场大雪盖上被啊

明年我又见你孩儿……

唱着唱着见我低下了头她就带上了细微的、心疼我的、难以听出的一丝哭腔。

那条链子使我更加仇恨这个地方。我每天要带着这个哗哗作响的链子走我每天要走的路。我戴着这个镣铐一样的东西走在窝窝里面,好像所有的人都把我当作一个异端。

娘死后爹就像没了魂一样。我家里所有的担子落在了刚刚年满十八岁的我和我没有承认过的我的媳妇十七岁的雀雀身上。雀雀每天做了饭给我爹吃完之后带着饭到地里面和我一起在黑色的土地里面劳作。晚上我们回到家里我累得躺在炕上不说话,雀雀跛着脚为我们两个男人做饭。我已经习惯了看着雀雀肩膀斜着从建在山坡的我家院子里面拿着干粮走下来,身后的鞭子摆啊摆。

冬天的一个晚上沟婆婆也离开了人世。

我整理沟婆婆的遗物的时候又发现了几本书。我如获至宝地翻来翻去,上面画着各种花鸟鱼人。尽管有些地方已经被沟婆婆剪出一个鞋底的样子没有了,但是还是让我知道了窝窝里的贫瘠。我们只有鸡豚狗彘和它们的粪便,只有黑土地上面青色的豆子和青稞,只有一样黑色的窝头,低矮的土坯房,青黑的布满补丁的衣服。

我忽然发现我再次到了那片磷火闪烁的墓地,我到了窝窝的边边。我发现前面一片光亮,我跑过去,发现山下分明是一条光亮宽阔的带子。我带着锁链奔下温暖的山坡,离开黑暗的边边,我搭上一辆飞驰的圆轮子的车,我到了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我看到齐整的房屋,街上走着没有跛脚的人。我试了试他们能不能听见,又试了试他们能不能说话,发现他们都能。

从这个地方看去,没有山的阻拦,水流平川。

等我发现这是一场梦的时候看见黑暗里面雀雀用身体蹭着我的身体,她原本就红扑扑的脸上更加潮红。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的身体下面都一片潮湿,混沌中雀雀用指甲掐着我的后背。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雀雀已经在外面洗床单。

我们晌午在青稞地里面吃饭,然后雀雀开始拿着一块石头砸着我脚上的锁链。我看见砸出了火星子但是锁链依旧完好无损,劝雀雀放下石头歇着。雀雀不肯。有很多次石头下去就在她的手上砸出了血泡,我拿着她的手心里不是滋味,她约莫是看我在乎她了,脸上开始嬉笑。

毕竟是傻子。

大概两个月,雀雀居然真的砸开了铁链。那天我发现我走路轻松自如,仿佛能够飞一样。我晚上多吃了两个窝头。雀雀炫耀似的把铁链拿给我爹看。我爹止有叹气。她絮絮叨叨告诉我爹,不要再给我戴上铁链。第二天她不让我跟,一个人进了山,不知道把铁链藏在了哪里。大概是怕被人找到,又戴在我的脚上。

我每天放羊的时候开始走更远的地方,有时候直到天黑才回家。雀雀就站在门口时不时喊一声六六。我到了窝窝就甩一声响亮的鞭子,她就瘸着腿迎下来。

直到有一天我知道我已经差不多走出了边边。我赶着我的羊回了家。我几天没有再去放羊。

八月十五的晚上我抱着哄她睡觉雀雀,她开心地唱着自己编的歌谣:

月光光

照堂堂

我夫君见我心痒痒……

直到她很熟地睡去。

这个从小就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姑娘大概也快满十八了,她一头黑色的头发今天刚刚洗过,零散地摊在胸前和枕头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眼睛里面挤出几滴眼泪,我给她拭掉。我小心拿开她的手的时候看见她的手已经因为劳作而变得粗糙不堪。

当我离开窝窝的家里面破旧的屋檐的时候脚下时高时低并不平稳。我趁着中秋的月色到达窝窝对面那个常常挑水的山头的时候听见身后一声尖锐的、带着我母亲的嗓音的、那个十分熟悉的、歇斯底里的喊声,喊着我的乳名。喊彻我的骨髓和胸腔。

我再也没有回头,我哼着雀雀睡前的歌谣,泪水像山泉。

我叫六六,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傻子。(完)
追忆似水流年
作者:郭小荼

1

我叫谷子,现年22岁,男,汉族,是一名一文不名的大二学生。

今天我要去参加我们高中时期的一场莫名其妙的同学会,因为冯凤凤邀请了我。

十二点钟的时候我在我亲爹和亲妈的吵架声中醒转过来,继续闭上眼睛回忆昨天晚上做的令人害臊的梦境中女主角的名字。十二点一刻,我爸吃了一肚子怨气开始敲我的房门,我放下手里的杂志和手机微微闭上眼睛把呼吸掂匀了装睡起来。他一脚把门踹开,你要脸不要,谁家的二十几的小伙子半天晌午还在床上,你去看看XXX。我没有吱声,假装翻身把我裹着被子的背影留给了他。他无奈地摔上了门愤愤离开。我心里面一个小生唱着悠长的京剧,词儿就一句,装睡的人你叫不醒啊……但是我很快意识到我马上得爬起来了,不管我多想接着做完那场令人面红耳赤的梦,因为我的后背感到凉飕飕的。就像电视剧里面的跑龙套欺负完良家妇女打倒街上的菜摊子之后回头望的镜头,杀气四伏,风起云涌,枯死的树叶被风机吹起来……我妈进来了。我当机立断,决定打破令人感到不安和尴尬的场面。说时迟那时快,我妈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吼了出来。吼的台词已经无关紧要了,关键是那份自信和不容商量的气势。我起床了,假装打着呵欠,假装昨天晚上一夜睡得很好没有做春梦也没有清早偷偷起来在院子里面的小花园撒了一泡黄河大尿接着蒙头睡觉。就在这一瞬间我已经被我妈当作本体打上了很多比喻:枪杆、尸体、瘫痪中风患者等等。这些都无关紧要,关键是我妈一番对我前途的分析简直丝丝入扣堪称精妙。

她是这样分析的:我,二十二,每年花她老人家两三万的血汗钱在学校里面的事情没人知道但从家里面这幅张海迪的表现看来,我比那些市场口穿着前卫的乞讨者都无所作为。大学了,她再也没办法就我的成绩做一番分析了,否则她会像一个数据分析师一样把我的成绩和方圆百里以内的所有善男信女的成绩分析一遍。她的过人之处不止在于比较分析,还能够综合历年的成绩把初中二年级的我和一名正在上幼儿园大班的小屁孩进行对比,她能够三岁看小五岁看老地预测与估计那名自幼出众的幼儿园小朋友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能够有怎样的成绩,得出结论一:我不如一个幼儿园大班晚上撒尿都要家长叫醒才能不在床单上画出第板块构造的可爱乖巧懂事孝顺的小朋友;这种方法不仅适用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还能用于在社会上不知混得如何反正回家过年就人模狗样的成功青年。论述的句式也五花八门,由于需要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的气氛下使用,她苦苦钻研出来了好几套令唐玄奘都望尘莫及的话术。譬如开篇就十分重要。

这里插一句,我是个勇于追求文学梦想的青年,所以深知凤头豹尾猪肚的道理。

她可以采取语重心长的口吻,营造一种悲凉的人生氛围,回忆当年苦头,并且理清当下的生活艰难云云。如果你认为这只是诉苦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说过这只是开篇。这样的开篇堪称匠心独运,一方面能够让我在历史的风尘中迷失双眼眼泪涟涟并且吸引我听故事,另一方面能够帮助后面的说理教化,让我明白生活就像鲑鱼,不逆流而上搞上一搞就没有存在价值。鲑鱼逆流产卵的这个素材无数次被我写进考试的作文里面,在大家都热衷写司马迁啊鉴真啊蔡伦啊等性别不正常的先阉后甜的成功人士中间就显得出色新鲜。我的鲑鱼在开春的时候拜托了享受鱼生纵情声色的低级趣味,本着不产卵不罢休的崇高鱼生理想,在透明的冰凉的江水中逆流而上,历经千辛万苦,吃的是草根树皮,穿的是草鞋,翻过几座大山终于到达人生的大完成、大结果,然后面对自己产下的眼睛一样的颗颗鱼卵,面带微笑,在自己的试卷末尾写上:人生就该如此。

小时候我经常在这种被我妈营造的氛围中不得不假装哭鼻子,并且发誓赌咒一定奋发图强出人头地,把王小明李小花张晓军一干班委都比下去。后来我学会这种三秒钟失声痛哭并且泪声俱下的本事帮过我不少忙。有次抽烟的时候被班主任揪到办公室,我知道这是考验演技的时候了。当他扬手要打的时候我略微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当即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立即双珠肿胀,慷慨陈词,表明我是受了不良青年的影响,从此一定痛改前非戒骄戒躁戒香烟,一定远离恶势力并且甘愿遭受惩罚。我的班主任年纪也不大,虽然打人力气大,但是总没有那么老辣,被我这么一演,瞬间正能量爆发,把我扇了两个耳刮子就作罢,还鼓励我举报犯罪绝不姑息一起建立良好的班级环境。出了班主任的门,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半个月后挑拨班里的人际矛盾,把他的小外甥打得请了假。这次我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悔过,拿着一沓七八千字的检讨。那已经是我那时候能扯的最多的字数。回想起来,那时候考试作文六百字、上交的日记每篇三百字,那沓检讨书真的是耗尽心血,有三个早自习和三个晚自修没有和女生同桌侃大山才换来这篇著作。那时候虽然经常在语文阅读题的空格线上写什么渲染、对比、直抒胸臆,但是很少自己懂得这些。但是那篇检讨真的是用上了所有我能想出来的修辞手法和艺术范式。里面有“那天早上天亮得像是在被窝里一样,我们像精虫一样争先恐后地涌进教室。但是,那时候的我已经被自己的内心迷失了,我茫茫然看着苟同学(他那个倒霉外甥)的脸,事情已经无法收拾了,他们像恶狼一样扑上去,我大声地哭喊化成了手里的一只板凳,当他的头像没输的菜瓜一样撞到板凳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强拳不是最好的办法。”

那是一段对于犯罪过程的描述。还有矛盾的缘起:

“我说,那就是你。他说,是的,多少年来我都是这样过来的。我说,难道没人曾经抨击、劝导你么?他说,我生来我行我素,也感谢那些庇佑我的人。

我把这些话在宿舍常务会议上提出之后大家反响很好:甲说狗(划掉写“苟”)同学仗势欺人罪不可赦除非不再和张芳芳不再一起去小超市吃雪糕;乙说狗同学简直了欺人太甚作威作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丙说,是时候有人站出来了!这时候,丁说,可是他是李老师的……他把话咽了回去。会场陷入良久的沉默。我叹了口气说,要知道,国旗是用革命者的鲜血染红的,红领巾也是。片刻,我说,各班革命,无不从打架始,今五班革命,将从我谷子始!戊从床上坐起来,说,此时不勃(划掉改为”搏”),更待何时啊!当晚拟定了战术战略,大家各怀鬼胎睡着了,但是都明白,早上将是一场恶战。”

那沓检讨被所有的任课老师都读过,因为当时老师上课前都要先就我的那些重要事迹做一个教科书式的嘲讽。我怀疑我的大作在全校范围内都有传播,我决定制止这种事情,不只是因为人民教师的队伍里面也有我尊敬的不希望他们看到,还因为人民教师的队伍里还有我喜欢的女老师。

就像从江湖中退出的大侠不会对自己没有见识的妻子讲自己的故事一样,我从教导主任那里偷出了我的检讨。那几十页纸上已经沾满了水渍、墨渍和油渍,鬼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渍。我把它们撒进了一场沙尘暴里,几天后的厕所都还能见到我苍劲的字迹。它们已经完成了使命,只让我落了一个警告处分。不管怎么辉煌,最后都只能随风而去。当时我心里很复杂,因为班长来找我,说班主任叫我去一趟办公室说是要和我谈谈。

而我已经厌倦了解释。

(由于微信字数限制,文章内容无法全部显现,请到其它平台上查阅。)



    关注 微光杂志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