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莲巧莲是嫁出去的第七个女儿_【痴说】

兰州城里的人这两天有点疯了...

巧莲

仁义礼智信五常之道。
——《贤良对策》董仲舒

巧莲是嫁出去的第七个女儿

巧莲出嫁后，巧莲爸杨剩娃闩了门，坐在廊檐下的踏脚石上，呆望着门楼上空灰灰的天空。门楼上的瓦渠里覆了一层枯死的青苔，黑褐的颜色，像烙焦的包谷面馍，裹了青瓦本来的面目。门楼上缺了几片瓦，也不知是哪一年谁家的猫踩落的，一直未补新瓦，裸露的泥土上长出了一簇蒿草，北方来的风摇一下已经枯黄的蒿草，撒下几粒小米一样的籽。

院子里没有任何声响，寂静得像一座没有香火的古寺。天上盘旋着一只鹰，但杨剩娃没有看见，他的眼睛里先是一片水花，接着滚下一颗泪。来了一阵风，先是挂在屋檐下的一串红辣椒飒飒地响了起来，接着大门外马莲的飒飒声从门缝里传了进来。杨剩娃起身，摘下墙上的一把镰刀，打开大门，将那一簇一簇早已干枯的马莲齐根割掉。再枯黄的马莲也是门口的一道风景，多少年来，杨剩娃都是顺其自然地让马莲自生自灭，冬天枯了，残叶任其凋零，春天绿了，平添一抹春意，即使开了幽蓝的花，也并无多少新奇。

巧莲是从这个院子里嫁出去的第七个女儿，也是最后一个。巧莲一走，这个家里就没有女人了，也就只剩下巧莲爸杨剩娃一个人了，没有女人的家，还像一个家吗？

除了巧莲，杨剩娃曾问过六个女儿，你们有谁愿意招女婿上门，给我杨家顶门立户？在每一次询问时，杨剩娃甚至有些哀求地说，总不能让我老杨家绝后了吧？杨剩娃在问这句话的时候，一场饥荒正蹲在疙瘩山上，窥视着关下，伺机而来，但是所有人并不知道。

除了巧莲，六个女儿都低了头，抿着嘴，一言不发。

巧莲一直在想，大为什么不问我呢？其实即使问了，巧莲的回答也和六个姐姐一样。

大对巧莲说，你是陈家的人。

巧莲是在妈死的那一年，成了名义上的陈家人的。

杨剩娃在兰州城里的黄河码头上扛麻袋，心里捉摸麻驴应该到家了吧，都走了一个多月了，拉夫出门的时候，巧莲妈的肚子里才怀上第八个孩子，算日子应该到生的时候了，如果是个儿子，那该多好啊。巧莲妈的肚子啊，真的是见了鬼了，装了一肚子的女儿，生巧莲的时候，巧莲妈都不敢睁眼看，哆嗦着手在孩子的腿裆里摸了一把，便泪流满面了。巧莲奶奶怨天尤人地说，辱死人了，一个接一个地生女子。

兰州城里的人这两天有点疯了，神神道道地说华家岭上坠了一架飞机，漫山遍野的黄金，去了的人都发了财，杨剩娃也有点疯了，十天的工钱不要了，买了一个锅盔塞进褡裢里，奔华家岭去了。其实杨剩娃是这样盘算的，从华家岭到关下也就大半天的路，反正回家是要路过华家岭的，倘若真能捡到一两张金圆券或者祖上烧过高香捡到一条大黄鱼也不一定呢。就当是顺道发一次财吧，巧莲妈也不知道生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挺让人惦记的。

在华家岭上，杨剩娃倒了大霉。确切地说，杨剩娃连飞机坠落的地方都没有找着，就被一队兵抓了壮丁。杨剩娃委屈地说，我才拉夫回来的。一柄枪托砸在杨剩娃的身上，先是反剪双手绑了，后来一根铁丝穿过杨剩娃的前胛锁骨，铁丝上串了十来个壮丁。杨剩娃想起小时候常干的一件事，秋天的麦地里，有捉不完的蚂蚱，一根狗尾巴草上串七八只蚂蚱，一串一串的，像羊肉串一样，拿回家，鸡便跟在身后，扑着翅膀啄食。

有一种很残酷的方法摧残蚂蚱，但每每让杨剩娃兴奋不已。燃起一堆野火，捉一群蚂蚱来，撕下蚂蚱两条健硕修长的后腿，于火上慢慢烤，听得噗一声，大腿爆裂，绽出细嫩的肉。一条蚂蚱腿的肉，真正的填不了一个牙缝。而那些少去后腿苟且活着的蚂蚱，还要被杨剩娃用狗尾巴草穿起来拿去喂鸡。

现在想想，蚂蚱那是多美的虫啊，它在空中飞的时候，嘶的一声鸣叫，撑开双翼，就如抖开一袭纱裙，红的，粉的，绿的，像我那七个女儿一样的漂亮。而今天，杨剩娃竟然成了一只可怜的蚂蚱。想起蚂蚱，杨剩娃对自己说，让我去当炮灰，这是报应啊。

一串蚂蚱从华家岭牵到了兰州城外，终于抽掉了锁骨上的那根铁丝。杨剩娃被两杆长枪顶着腰到了一个连队，连副说，你们里面有谁跑得比兔子还快？底下没人应。连副说，没有人跑得过兔子吧，但是我告诉你们，还没有一只兔子跑得过老子的枪子。杨剩娃说，我就是一只蚂蚱。

杨剩娃决定就做一只蚂蚱的时候，有人踢了一脚他的腿，那是排队吃晚饭的时候，杨剩娃回过头，一张灰不溜秋的脸很熟，关下牛谷河对面的陈有仓小声说，杨剩娃，我一直就在你身后呢，看得紧，不敢和你说话，你不是拉夫去了吗，怎么被抓了壮丁？杨剩娃说，鬼迷心窍了，去华家岭上捡金子的时候被抓了。你呢？陈有仓说，我刚从青海担了一担盐，路过华家岭时被抓的，我一根核桃木搭柱也被抢去了，那是我先人留下的。杨剩娃说，命都说不定那天就没了，还惦记一根搭柱。跑不？陈有仓说，跑不？杨剩娃说，晚上。陈有仓说，要是跑不出去呢？杨剩娃说，咱们两个，只要能跑出去一个，就照顾两家人。陈有仓说，要是都跑出去呢？杨剩娃说，我们两个做亲家，我有七个女子，你随便挑。陈有仓说，我就一个儿子满福，才五岁。杨剩娃说，那就把我的七女子巧莲嫁给你儿子。晚上跑的时候，你往东，我往西，免得一起死了，白跑。陈有仓说，我大的核桃木搭拄不知道被弄什么地方去了。杨剩娃踢了陈有仓一脚，陈有仓的脑袋怎么也像核桃木一样，瓷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