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保志《蚂蚱蚂蚱你别跑》

 

此时,我正端坐在电脑前,我揉一揉鼻子,翻一翻白眼,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只看见一阵阵蚂蚱,正飞在我过往的岁月里,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我“嘿”地大叫一声,它们就都隐去了。...





作者简介
风生水起,姓名杨保志,1968年10月生于河南省潢川县。1987年高考入军校就读,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足迹遍布祖国大好河山,曾在新疆、甘肃、广东、广西、海南等省操枪投弹,从事新闻、组织、宣传、人事工作多年,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检查日报》《纪检监察报》《法制日报》《解放军报》《中国民航报》等中央报纸副刊,以及各地方报纸及各军兵种报纸副刊,部分杂志、电台、文学期刊亦有采用,获得“中国新闻奖”副刊奖银奖、铜奖各一次,总体不超过500篇。我写稿,曾经为了发表;我现在写稿,纯粹为了自娱自乐。

蚂蚱蚂蚱你别跑
在我们豫南老家,夏天傍晚的蚂蚱总是漫天飞舞,你稍不留神,它们就可以随便飞到你的头上。

它们飞得也不算高,有时只高过你的头顶,有时只飞及你的腰部,有时甚至是贴着地面飞行,唿啦唿啦,好像要抢着去相亲似的。无论那声响多么鲜艳而夸张,但有一条,那高度正好是你够不上的高度。你纵身一跳想要捕捉,它们却嘻笑着飞远了。

它们也不是飞得很远,只不过是从这一片稻田飞向另一片稻田,或者是从这一片草地飞向另一片草地。目力所及的地方,它们突然停下了,停在一片草叶上,或者一颗穗谷上。可是漫天绿野,你一个疏忽,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蚂蚱有多种,从春到秋的时候,绿衣翠腹的偏多,个体大小不等。有身材魁梧的蚂蚱,伏在草地上,用一身绿衣作掩护,它们以为你看不见,其实你也根本看不见。你若不走到近前,它们绝对不会跳起。它们一旦跳起,你先是惊诧,然后就开始感叹:嚯!好俊逸潇洒的家伙。待它们落下,你悄悄跟到近前,定睛一看,果然不错:身体修长,六肢健壮;一身绿衣,油光滑亮,真是个帅小伙。你的到来,它视之无物,凌凌然有骑士风度。遇到这样的蚂蚱,你想不去捉都难。



秋收的时候,也有蚂蚱,但大多是灰色的。可能是自我保护的需要,它们遂将一身绿衣脱下,换一身灰装出马。这样与稻谷保持了一致的颜色,它们以为安全了,孰不知,我和老牛正在身后。老牛啃一口草喘一口粗气,喘一口粗气再啃一口草,当粗气正好打在它们屁股上的时候,它们就飞走了。我母亲经常对着猪圈里的猪说:“你们这些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下啦!”我不知母亲是说邻村的张三嚣张已到大限,还是说猪圈里的公子哥们活不过年关。我看一眼猪圈里的黑猪,再看一眼地上的秋后蚂蚱,我从母亲的话音里似乎听出了有时是比喻,有时是讽刺,有时则是诅咒。我能听懂这话的时候,我发现母亲骂人不仅仅是在秋天,有时也可以是春天。

我很小的时候,农村实际已经实行年产承包责任制。每当地上开始长草的时候,父亲就会催逼我们放牛。家中有一头牛可是比一个壮劳力管用,因为那几亩田地全赖一头耕牛耕作。你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壮男人,就是有日天的本领也不能独自完成五亩地的耕作,所以必须用牛。微信上不是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嘛!为了让我们家的老牛始终充满朝气与活力,地上一开始长出青草、父亲就拿着鞭子立在房前,指着我们弟兄三人说:“你们!谁去放牛?”父亲说“你们”时坚定不移,我们听“你们”时各有打算:大哥虽然不大,但已是家中的主要劳动力,他不用放牛;小弟虽然不小,但比我小,也不用放牛;只有我,非大非小,正适合放牛。于是我牵起一头牛,从自家的房门前迈向那青绿色的田野。我一边走一边想,这该死的年龄,我若不去诅咒,我就不能遇见我那些新鲜的蚂蚱。



每天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天下实际已经大亮。我牵着自家的耕牛行进在豫东的田间地头。若是在春天,有几处还未来得及耕种的荒地里长满了青草,我随便把牛往那田地里一放,任由它吃,我在一边倒落得个清闲,说不定正好可以背记几个英语单词呢。

夏天的时候,秧苗已经下地,每片田地间只有一条很窄的小路可走。我牵着牛,很小心地行进在这些小路上,生怕老牛偷吃两边的秧苗,任凭远处人影如何穿梭,我也会目不转睛地死盯着秧苗。

秋天的时候,秋天的时候母亲又说,秋天的蚂蚱蹦哒不了几下了。我低头一看,剩在田地里的青草已寥寥无几,转了一个早晨,我们家那头老牛还只是吃了个半饱。

冬天的时候,冬天的时候我没有见到过一个蚂蚱。不知谁说的,夏虫不知冬冰,我真是一只蚂蚱也没有见过。我们家那头老牛被我们拴在黑土屋里,一边烤火,一边吃那枯黄的稻草。我这里所说的老牛,并不是说它真的很老,它实际还是一个少年。我有时想和它疯一把,就骑在它的背上,只听“驾”的一声,我们就可以飞奔过一片片田园。

无数个早晨,我就这样放逐着我们家的耕牛。我发现,无论是春天还是秋天,每一个早晨,蚂蚱都是软弱无力的,连走路都不稳了。有的是仿佛是被昨晚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分不清东南西北;也有的好像是被秋后的露水拖累了翅膀,奄奄一息;也有的,似乎是经不起岁月的折磨,正伏在草丛里苟延残喘。

这下可美了我们家的那些鸡们、鸭们。我和耕牛在前边行进,每行进一步,那些蚂蚱就会拚命地蹦跳一下。它们想跳又跳不高,想远也飞不远,完全在鸡鸭的攻击范围之内。它们在前边不停地蹦跳,我们家的鸡鸭就在后边追逐。每跳一个,暴露一个;暴露一个,消灭一个……我说你们这些蚂蚱呀,你们就不能再跳的远一点点嘛,哪怕一头扎进旁边的稻田里,也不至于被它们生吞活剥吧!你们跳不远,又不会躲闪,这就不能怪罪我们家的鸡们鸭们口无遮拦了。所以,我和我们家老牛,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所以,我和我们家的鸡们鸭们,所到之处,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所以,自从有了我和我们家老牛,我们家的鸡蛋都是蚂蚱口味的,刚生下来时,还会在鸡窝里跳三跳。

在这些清晨的放逐中,我也发现了许多美好。首先是我与我们家的老牛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可以随便驱使它,不至于和我怒目而视;我也可以骑在它的背上,它一边吃草,我一边背记单词,两相忘,互不相干,总之,它知道它属于我管。



更可赞美的是我们家的大公鸡们,它们每次捉了蚂蚱,并不急于去吃,而是把“俘虏”放倒在地上,先围着蚂蚱在原地打几个转,咕咕地叫一阵,声音细碎而深沉,像是在呼唤自己亲爱的,说:“快来快来!我又捉到一条!”那些妻妾成群的鸡们鸭们,赶紧都围了上来,礼让而又谦卑地对着地上的蚂蚱各啄一口,其中有一个突然衔起来跑掉了,其它的惊诧一下,并不去追赶,只顾重新捉来。有那么多蚂蚱可以捕捉,为什么要去追赶呢!换成我,我也不会去追赶。此时,只见那个风度翩翩大公鸡,昂起头,抖一身羽毛,将太阳光击打得金光闪闪。我心说,你好有风度啊!可我要问,到底哪一个才是你最最亲爱的呢?成语“鸡跟鸭讲”可以在这里重新定义。鸡们不说,鸭们也不说,等于没有回答。

这些美好后来又被我父亲演绎到极致。我们弟兄三人都不在家的时候,父亲也要放牛。父亲在前边牵着牛,牛就跟在后边走。蚂蚱还是那些蚂蚱,鸡鸭还是那些鸡鸭。不同的是,在鸡鸭的前边却又多了一头小白猪。猪吃什么呢?猪才不吃蚂蚱呢!猪跟在父亲和牛身后,一是求得安全,二是顺便拱食田螺、砖块,三是消除一个猪的寂寞。休息的时候,它也可以和老牛一起睡觉。每当母亲把饭菜做好,一声呼唤,这些鸡们鸭们、猪们牛们,也包括我的父亲,像是听到了神的召唤,一溜烟跑回家中。这些情节都是我小弟后来告诉我的。我父亲已经过世,无法求证。但我小弟现居南京,不信你去问他。

我当时怎么也想不起应该用什么词可以形容这些和谐,就随便嘀咕了一句:“我们是最幸福快乐的一家人。”但让我始料不及的是,我还在洛阳念书,快到年关的时候,父亲请来屠夫,只一刀就要了小白猪的性命。从小白猪长成大白猪,它给予我们信任,这虽不容易,我们却要了它的性命,最后还要把它一口一口吃掉,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遗憾。我说父亲哎,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不如不养啊!

可是那些鸡们鸭们难道就有了很好的下场吗?它们虽然帮我吃了许多蚂蚱,但我父亲放养的那一群鸡鸭实际上并不是我放养的那一群鸡鸭。它们每年被母亲更换着,不是被黄鼠狼吃掉,就是被我和我的亲戚们吃掉,这结局,我也没有觉得母亲有多少怜悯。在那些困顿的岁月,母亲用鸡们鸭们下过的蛋供我上学,我每天终于可以拥有五分钱的菜票。它们那样努力,是为了别人;我也那样努力,全部为了自己,最后我却吃了它们。我除了感谢母亲,对它们不曾有过一丝谢意。今天想来,真是无耻啊。

还有那头老牛,当父亲生病不能再从事耕作的时候,它也老了。老了就要变卖,卖了不是耕田,而是上了别人的酒田。谁让它也会衰老呢!如此耕劳一生,没有终老耕田,却上了别人的酒田。酒肉承欢的宴席,我再也不能判断哪一块牛肉曾是我跨下的追风少年。



我在傍晚的时候也追逐过蚂蚱。割稻或者麦收,它们会伏在庄稼下面,懒洋洋的,打一下动一下,动一下飞一下。有时捉到个子大的,就捏住人家的小腿摆弄。那蚂蚱急于摆脱控制,整个身子挣扎着上下起伏,像似在叩头求饶。大人们于是唱道:“蚂蚱蚰子,快磕头子。磕够三个,放你三哥;磕够十个,放你全家!”正玩着呢,一不小心,一松手,真的飞走了。那蚂蚱也有力大的,宁可挣断双腿也要逃脱,哧啦啦,几片羽衣在阳光下溅起一片赞叹声。最诧异的是,我们本来是在捉蚂蚱,却不小心捉了一条水蛇,黑乎乎的像一滩牛粪。有人捏住那蛇的尾巴,使劲向空中一甩,人群立马散开了,只听“啪”的一声,那蛇直条条地躺在地上不动了。我家堂妹两条腿一抖一抖地站在那里还敢观看。

人生总有不惬意的时候。我小的时候,有一天中午临吃饭前,不知何事惹恼了母亲,直说我不是她亲生的,还说养了我还不如不养我!把我气得,饭也不吃,一口气跑到西边的麦田里消愁。我以为这样可以吓住母亲,但等了半天,并没有唤我回去吃饭的呼声。我也不恳示弱,卧在麦田里开始捉蚂蚱。大人是看不见我的,我心说,你们找不到我才好呢!我捉了两只绿色的蚂蚱,一手一个,捏住人家的双腿,让他们互相掐架。它们面面相对,并不纠缠,有一下无一下地挥几拳就算完事,这不明显糊弄我嘛?于是我开始让它们用头颅互相撞击,且口中念念有词,直至它们头破血流。我仿佛听到它们说,你不是你妈养的,你不是你妈养的,你是你妈从外边捡来的。我就这样被这种情绪困扰着,于是我日!我一脚踩死它们,然后大踏步向着学校的方向跑去。

这种灰色的情绪实际后来也有。有一次,我在我外婆家玩耍,我把我几个表弟表妹带得个个都可以在天上飞,不曾想外婆家的菜地里也飞满了乌鸦却无人看管。这还了得!外婆已经忍我很久了,她再也不能原谅我的胡作非为了,于是破口大骂:“玩皮孩子,你给我爬回家去!”这真是太突然了,我怎么能爬着回家呢!外婆从来没有这样过。我一赌气,转身就回家了。那一年,我再也没有去过外婆家。新年来临,我也不去给外婆拜年,几个表姐架着我,像是被绑架,硬把我拖到外婆家,这样我们才算和解。和解是和解了,关键是那天我回家的路上,我又杀了许多蚂蚱,我不管是绿色的还是灰色的,也不管是大个的还是小个的,我一路踢过去,只见荒草满天飞,蚂蚱四处逃。我回去和我父亲一说,父亲说,踢得好,你这个外孙子怎么能和她亲孙子比呢!我早看出来她不喜欢你了。听完父亲的话,我更委屈了,我眯着小眼,哇哇大哭。

当然,大哥外出也不喜欢带我,他只带小弟出门。他一带我出门就说跟打狼的一样,不需要这么多人,于是就把我拒之门外。可我的心里正想着和大哥一起到谁家拜年吃酒呢!大哥不愿意带我,搞得我很孤独苦闷。于是我又想起捉蚂蚱。冬天的时候,我捉不到蚂蚱,我就偷了自家的十元钱藏在麦缸里,这才算完事。



还有一年,北风呼号,我在等一个人,突然就不见了。我哭得跟刘备死了诸葛亮似的,一个冬天没有回过神来。等到开春的时候,忽然看见有许多蚂蚱在路边跳跃,我才露出喜色。此时我已没有杀心,我只当它们是上天赐予的天使,衔命过来安慰,我都能心领神受。我说:“蚂蚱蚂蚱你别跑,明年这个时候我再来看你!”然后相安无事,各自离去。可说是这样说了,鬼才知道我明年还来不来看它们。

写这些话,禁不住神情错乱。庄子说,他梦见一只蝴蝶,但不能确认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就是蝴蝶,总之,蝶飞蝶舞,时空间肆意穿梭,看不到一丝尘埃。此时,我正端坐在电脑前,我揉一揉鼻子,翻一翻白眼,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只看见一阵阵蚂蚱,正飞在我过往的岁月里,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我“嘿”地大叫一声,它们就都隐去了。

采薇
采才情灵动  书文学周薇
采薇微刊  纯文学天地
   ID:caiwei1516
邮箱:1755697556@qq.com


    关注 采薇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