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凤《胡麻的天空》

 

《胡麻的天空》首发《青岛文学》,后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单篇奖。...

胡麻的天空
张金凤|文
在我的故乡,麻是种身份朦胧的作物。它傍水而生,高大茂密,如芦苇一般迷惑了水鸟;它在大田里阵脚威仪,把玉米和高粱棵子搞花了眼。麻是什么?是庄稼?它在夏天里开花,从腰间一直沿着秸秆开上去,一直开到顶稍头,开成蓝天的一对对蝴蝶,开成田野上一轮轮太阳。有时候,麻常常被随意放置,麻地是边边角角,星星点点,犄角旮旯,因势就地,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种了那么十几棵,它也风风火火,茁壮地长起来,眨眼间齐刷刷高过了人的头顶。有时候,种麻是为了当做一圈青篱笆,在菜园边,在靠村庄的田地边,在怕糟蹋的瓜地边,甚至有时候就是在田埂上,随手犁上一趟,它也青衣素搭地,成了开花的墙,成了阵脚严谨的篱笆。

村中的老先生说,不要慢待了麻,麻是跟我们的祖先并肩而来的,麻比村口的石碾更久远。我果然在古卷中遇到了它,《诗经》唱和的年代,麻就是先人的好友了。那时候人们广泛种植麻,靠着麻来燃起生活的暖,“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可是,麻有什么用呢,只开花不结粮食,又不像玉米秸,可以劈来当甜杆吃。在孩子的眼里,麻就是一个个傻大个子。麻不管人们的眼光,一年年迎风站立在春夏的沟坎野地,葳蕤,婆娑。

夏末伏尾,是收麻的时节了。好像这高大的植物就是为了庇护一个炎热夏天才生出那样的绿意和清凉。麻经过一夏天雨水的滋润和阳光的修饰,被四野的风淘洗沐浴,又被各色的鸟鸣装饰,长得亭亭玉立,威蕤昂扬。一棵棵整麻,最好是连根拔起,对于这些茁长的植物,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劳动,它伸长的粗根牢牢抓住了泥土。顽皮的孩子,总是要先尝一尝麻籽,看看那曾经绸缎样鲜艳滑爽的麻花被窝里,藏了怎样的秘密。他双掌捂住麻的干穗揉搓,栗色麻籽脱皮而出。吹去浮皮,将麻籽丢进嘴,一嚼,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像触电一样人抖动起来。他要的就是这种刺激,要的就是这种“麻酥酥”的感觉,祖先给这类植物命名的时候,是不是也因为尝了它的种子呢?

砍倒的麻,要被沉到水湾里去经过漫长的黑暗,甚至要沉到淤泥里去筛选它的筋骨。如果不经过炼狱般的沤麻,一棵麻就是生涩的没有价值的,只有炼狱之后的涅槃,麻才走到了晴朗之地,才走到了被人们使用的舞台。

“不种麦谷没得粮,不种棉麻没衣裳。”先民在很早就知道,麻是自己相依相偎的物种。古老的农耕时代,温饱是人的首要奋斗目标,生长泼辣的麻,担负着蔽体御寒的重任,《诗经》里记录着大量的劳动场景,其中包括很多种麻,绩麻,沤麻等麻的生活细节(可以沤麻。――《诗·陈风·东门之池》)。麻在旧时代广泛种植,“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陶潜《归园田居》,甚至“桑麻”成了农业生活的指代,“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掀开一页种桑植麻的岁月,纸张间都是岁月的沉香。
关于麻的命名,有这样的说法,说古人收获了麻棵之后,在家中或作坊中将韧皮从茎杆上剥离,再用套在拇指和食指上的刮刀把韧皮的青皮刮去,剩下白色纤维,作为那时候纺织的主要原料。由于青剥麻皮,麻皮中尚有大量液汁,恰恰那汁液有很强的碱性,可以腐蚀皮肤,使神经迟钝。所以久而久之,人被腐蚀过的手就出现麻感。人们把给了他们“麻”的感受的植物叫做麻。

沤麻是对麻的使用上的改良吧,沉入水底,将青皮等腐烂,留下最具韧性的纤维。

小时候,常常跟随父亲去捞麻,那已经到了秋天。父亲穿着长筒胶皮水靴,试探着下水,走进沉麻的地方,他搬掉压麻的大石头,用一柄二齿钩子将一捆捆麻拖上岸。水淋淋带着湾底泥臭气的麻在水湾岸上重见阳光,麻把积蓄了一夏天的青绿与豪情,在水底沉淀成韧性和哲思,在秋阳里重新吸吮阳光,将它们注满它生命的每一个音符。

在阴雨的天气里,在农活不忙的日子里,麻棵走近农人的手指。抓一根麻杆,从根部剥开麻皮,像给它脱去一层厚衣裳,手指走过的地方,沉淀下一层岁月的陈酿,栗色的麻纤维与雪白雪白的秸秆从此分道扬镳,这叫醒麻皮。女人取过自己的桃木梳子,像给要出嫁的女儿梳头一般,仔细地将麻皮的小疙瘩梳去,将那些粗大的劈开,梳成匀匀溜溜的一叠叠瀑布,汇成一束束,一捆捆。一束束麻被挂在屋山上阴干着,等待一个集日待价而沽。麻转了一圈江湖复又回到乡村,它被束了发,修了眉,换了装束,去掉野性,长了规矩和见识,有了使命,一口口崭新的麻袋,是最不起眼的麻纤维编织的,它们奉命来收获田园的粮食。那些麻线哪里去了?父亲说,织衣去了,经过工厂的流水线,有些麻,成了衣裳,我们认不出它来,它也不回乡村了,像我们手里长大的孩子,不回来,能远远地想想你就知足了。麻的衣裳没有机会回乡下,偶尔看见了那个梳理过它的粗大手掌,着急地喊一声爹娘,喊声被汽车喇叭淹没了。女人在马路上,四处寻找,被男人赶紧拖上马路牙子。女人就失眠了,说,进城那天,我听见有人喊我。男人在一柄烟锅上坐禅,说,我知道唻。其实,男人挂念的是另一些麻缕,那些被拧成绳索的去捆绑一些虚妄,去牵引一些迷茫,用的是麻骨髓里的韧度。他种的麻,力度强劲,他沤的麻,火候正好,他送出去的麻,不管走到哪里都经得住考验,都会不辱使命,不管是成为纤绳,成为缆绳,成为锁头绳,他的绳,即使最后被时光的牙齿咬成碎丝,绝不会中途变节。

冬闲的日子里,女人开始梳理那些筛选剩下的麻缕,那是些不怎么成气候的麻缕,在广阔的田园里,也许它们的脚步慢了半拍,没有接受到阳光充足的抚摸,也许它们落脚在贫瘠干旱一点的地片上,它们的营养被野蛮的草吃去了一半,个子就没撵上来。不能把这些不成气候的麻缕卖出去,那将折了一个庄户人的名头,辱了几辈子的清白。女人梳理着那些麻缕,用温柔的手指安慰它们:世界上没有没用的麻。

她把那束麻吊在梁头上,麻像她年轻时的头发一样飘泻下来。她梳理出一缕麻线,打结,挂在梁头高处,用“拨锤”在旋转中将这一缕麻线绺拧成一股,然后,再拧一股,两股麻线粗细长短都均匀如双胞兄妹,母亲将两股合在一起,“博冷冷”,拨锤旋转着,像风吹花颤,一根结实匀溜的麻绳就打好了。

那么多麻绳躺在针线笸箩里,女人将它们分工,那些粗大结实的要用来钉高粱秸锅盖顶,来蒸煮一家人的饭食,一定要最结实的麻绳钉一顶最体面严丝合缝的盖顶;那些细的用来纳鞋底,别看那麻绳细,可是韧性好,结实着呢,女人在绞线的时候,特意多绞了几个扣,她知道闺女的鞋要踢毽子,跳房子,走路的时候都蹦几个高,可得结实;小子的鞋要跑山路,几里路的学堂,靠得是母亲的千层底去丈量,以后还要丈量更远呢;男人的鞋不舍得穿,下田的时候,鞋总是在田埂上盛满花香和小虫子的甜梦,但是男人的脚有力气,一步就能给山路踩出俩坑。这些都要麻绳咬住牙,跟石头撕咬的岁月,等着一股股麻绳出手。麻绳知道自己最后是失败者,它会被那崎岖的山路,长满蒺藜的田埂和渴望见世面的脚趾头双向夹击,会肌肤消磨瘦尽筋骨,会断裂得寸寸如尘。但是麻绳不害怕,被打成一根麻绳,就注定了战斗的使命,就注定与土重逢的碎裂,这是麻教会它的,这是土地赋予它的使命。



有一根粗壮的麻绳是留给自己的,那根麻绳,不是拨锤能拨得动,得用许多麻线,用绞绳子的木耙子,在院落里,男人和女人各执一股,他们各自努力地旋扭,任自己的汗水悄悄湮湿后背,他们的股劲又是那么和谐,谁也不多,谁也不少,合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一根活的绳子,他们根本不看对方,也不用数扭了多少扣,炕头炕尾的两口子,怎么会拧出两样的绳扣呢?可也有拧不在一起的绳子,永生娘年年抹着眼泪说,自己的绳子怎么就是两股合不到一起去。女人就给她一把梳子,说,先梳通了自己的结再说。

那拧不到一起的绳子,一股粗大,一股纤细,那细的努力攀着粗绳,却越来越没了力气。都是同样多的麻缕,怎么就拧出不一样的绳?乡下的男人和女人,就那么手持一根麻绳思考着。一条生涩的绳子,就捆不牢一户人家,鸡飞狗跳,孩子哭,老婆闹。男人磕磕烟袋锅,说,别小看了麻绳。

男人的背上背着这条麻绳,这是他和女人合力拧成的绳子,这根绳子勒在肩头和背上的时候是疼的,但男人知道,疼也要扛着,皮肉疼过了就成了茧,再硬的日子也抗得过去。一根新绳索,在男人的背上吸饱了汗就绵软了,生活还是那样的重量,只是,扛起它的肩膀已经更坚硬。背上,麻绳捆绑的那捆柴,那捆沉甸甸的穗子,甚至是那刚刚收下来的青麻棵,男人感觉背上背的不是草不是粮,是一轮鲜亮的太阳。

煤油灯下那个绞麻绳、纳鞋底的丰腴少妇,慢慢成了腰身佝偻的老婆婆,她身体里的丰润和轻盈,就像梁头的麻缕一样被越抽越单薄。那些战斗的麻绳都到哪里去了呢?嗡嗡旋转着的拨锤想不明白,但是弯腰纳鞋底的婆婆明白,炕头上抽旱烟的老爹明白,他现在惦记的不仅仅是他的绳索,那些麻绳成就的器皿,那些他手里长起来的孩子,在远方,还好吧。

孩子们说,别再种麻了。孩子们还不懂,不到土埋头顶,那根麻绳就不能从肩头卸下来。

不是谁都能种好麻,不是谁都能梳理好麻线。那些离开麻杆的麻线,最容易绞在一起,搅成一团乱麻。梳理是一门大学问,万事都有因由,麻团有千个头,看你先理哪一头,生活盘根错节,不容你一条路走都黑,半路上杀出个天灾人祸,半路上杀出个不明名目的开销,半路上,还能杀出桃花运或者狗屎运,好鞋不踩烂狗屎,可是走夜路保不住撞上鬼。一团乱麻的日子里,有嘤嘤哭声,有叹气声,有摔锅砸盆的暴怒声,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歇斯底里。哭罢了闹完了,那团乱麻就付之一炬了吗?日子还得过,咽下泪水,从头梳理,一团麻,原是需要一种生活的耐心,梳不好一团麻,怎么去梳理漫长岁月的疙疙瘩瘩?怎么去应对人生的是是非非?怪不得一些做娘的,常常将一团乱麻丢给贪心玩的孩子。梳麻!掷地有声的吩咐。孩子那个恨啊,南河的水那么清凉,正是摸鱼的时候,东园的枣红脸了,望人呢,西坡里有一窝蓝尾巴雀,去慢了就叫别人掏去了。谁弄得这一团乱麻啊。狠狠地抽,麻团越来越紧,一点头绪都没有。娘原是要磨一磨这毛头小子的心性的。一团乱麻面前,小子学会求助,好言讨好着姐姐,姐姐用针又挑又拨,总算给他的扎手蒺藜理出个头绪。缓慢抽丝的过程,毛头小子慢慢悟出些道理,顺风顺水的日子过得就更珍惜起来。

沉甸甸的麻捆背下田,然后再背到水塘里去,女人心疼男人的后背,被麻棵和麻绳勒出道道血痕。女人说好好的麻,为什么要沉到塘底去沤烂,男人说,那不是堕落,是在悟禅,不经过九九八十一难,麻难成正果。因为,麻的汁液里是麻毒,麻木虽然可以暂时医治疼痛,但是,却掩饰了更大的疼痛,男人不愿把这痛说给女人知道,她在池塘的清水里撩拨着清洗嫩藕般的身子就好,何必知道塘泥深处的黑暗呢?男人知道,麻不经过塘泥黑暗中的包裹和历练,就是一棵不成熟的麻,甚至带麻毒的麻,麻木,比疼痛更可怕。男人颤抖着手,将鞭子抽打在孩子背上的时候,他的心口血水滴答,塘泥一样的父亲,原是要锻造出一匹好麻,一套好绳索,一件可以压箱底千年的衣裳。

一年年,风吹胡麻地,吹得一轮轮花开花落,日升月息,男人那麻杆一样挺直的脊背弯下来,女人那拨锤的旋转慢下来。女人躺下,麻缕散了一地,男人坐下来,抽一袋烟,就在烟雾缭绕中涅磐。身边,是那奉献了麻缕之后白生生的麻杆。那麻杆怎么这么轻啊。

众多的麻绳,缆绳,纤绳从天涯海角赶回来,送别麻杆一样的父母。想起在大田里伴着汗水的父母,想起在深入泥塘的刹那,自己曾经怨恨的眼神,想起在枯灯下,看见别的姊妹被送进城里的委屈,它狠狠地咬了她梳理着的手指,她默默吮进嘴里一朵鲜艳的花,没有责备一声。想起这些,它们失声的痛苦回荡天空里。它们把那些未完成的麻缕披在身上,顶在头身。麻,是它们一辈子的图腾。

麻离开了那片水泽,那块坡头,麻行色匆匆,四海为家。可是麻的种子偶尔站在喧闹的十字街头听听风,还遥遥地听得到,春风弹拨麻棵清脆的叮咚声,谁又在南坡种麻?又一年的新麻棵在风里长大了。
关于作者

张 金 凤


张金凤,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胶州七中教师。作品散见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人民文学》《散文百家》《北京文学》《黄河文学》《诗刊》《杂文月刊》《山东文学》《四川文学》《青岛文学》《青海湖》《散文诗》《杂文报》《思维与智慧》》《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公安报》《中国检察报》《中国妇女报》《中国教师报》《大众日报》《青岛日报》《齐鲁晚报》等上百家报刊杂志。散文作品获第二届孙犁文学奖二等奖,获首届林非散文奖最佳组章奖;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获《人民文学》《黄河文学》组织的大奖赛等二十余次。作品入选各种年度选本。诗歌作品入第四届围红高粱文学奖。出版过散文集《岁月流歌》,诗集《山坡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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