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的故事（二）小谢与扁豆面

扁豆面与开满白玫瑰的后院...

我是一个没有自己时间的人。

真的，我没有时间。

我没有时间买衣服，总是穿旧的；我没有时间给女友们打电话，陪她们逛街，听她们的艳遇，听她们的牢骚，陪她们三八，所以她们一个一个离开了我。

我只能每天早上坐班车的时候修一下指甲，当然我知道去美容店请专业的人来修更加好，可是我连半个小时都没有，而且身为厨师，我的指甲永远是秃的。

我也没有时间做头发，只是梳一个马尾巴；虽然月入还不错，我连家具都没有时间买，只好睡在一个床垫上。

平时烹调无数菜肴，我最惯常的食物是馒头夹榨菜，同时用午夜3点的老影片来送。还好，我的同行很多都回家吃的是方便面。

这次回家看到空荡荡的屋子，我决定心疼一把自己，打算用这笔钱去家具店买一套新的家具。

我缺乏必备的常识，于是一个朋友给了我一张名片，叫我自己去找一家店主定做。那家店知道的人不多，不是张扬的作风，只给熟识的人做，据说这样还忙不过来。

名片是黑色的底，银色的字，在黄昏中看上去有些闪耀。

我登门的时候，是次日下午，店子很大，里面摆了一些物事，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低头写什么东西，看见我进来，冲我笑笑，做手势让我自己看。

我开始翻一些照片，店主从后面给我端了一杯茶出来，香气浓烈，是我最爱的香片。只有北方人喝香片，南方人对此嗤之以鼻。可是人生有的时候真的需要一杯香片－－香，暖，容易靠近。

我贪婪的喝了一口，然后说：“谢谢，我要跟设计师说我的想法。”

店主拿起钥匙，说：“喝完这杯茶，我带你去设计师家里去谈吧，他今天没有来。”

车行了很久，才来到郊区一个住宅区。那里矗立着一幢幢小别墅，很小，估计只有200平方米，都是独立的院落，每一幢都不相同。在这些房子的空地中间，竖立着一座古塔，上面有铃铛，风吹来，叮咚的响。

“我喜欢这里。”我说。店主一边熟练的拐弯，一边说：“是八十年代初建造的，那个时候允许浪费，现在已经有价无市。”

下了车，店主去拍门，我则看着院子里那些数不清的玫瑰发呆。真的，数不清的玫瑰，不知道苦心营造了多少年，只开一种颜色的花：白色。

门开了，我走进去。

直到现在，我一直犹豫，那天进入那个门槛是对还是错。如果不是，我的生命至今还平淡无奇，可是，也无忧无虑。在那之前，我永远是一个开心的灰姑娘。

严格的说，他家就是一个大的书房，所有的房间里都有书架，和屋顶一样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客厅沙发旁有小的书架，洗手间里也有，透明的用树脂做的书架，所以他的洗手间里所有的设备都是透明的。卧室里的家具是白色的犁木，白色犁木做的书架矗立在床旁边，像是狐媚。

“啊，我们是不是走进了图书馆？”我四处看了一会，忍不住问。

“我来了。”有人跟在我后面招呼我们，我回头，竟然是小谢？！那个在我家吃过饭，帮我刷过碗的英俊男子。

他也十分惊讶的望着我，然后微笑了起来：“竟然是你。我今天又可以吃好吃的了，是吗？”他热情的握我的手。

我啼笑皆非。

店主见我们认识，说：“小谢，我去看看你的玫瑰，好象需要修剪了。一会我来找你。”他躬身，然后离去。

室内的空气有些局促，因为我不擅长和人说话。小谢拍拍手，说：“来，我带你去看我的房子们，都是我设计的，我保证，就跟你做的菜一样，你不会在别处见过。”他伸手给我，询问我的意见，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都是阳光。他的要求我无法拒绝。

他带我转，他并不多言，只让我欣赏。我看够了一间，他就带我去看下一个房子。每一间，都如我梦境里想象的一样美。

我的眼睛被他书桌上的一套毛边纸行楷抄写的古本《石头记》所吸引，整体布白自然错落，丰秀雅逸，每一个字都像是有生命。“那不是真的，”我说：“《石头记》所有的手抄版本都已有记录。”

“自然不是，”他说：“这是用曹氏年间的纸和墨，然后出自我的手笔。”他轻轻笑。

我真不相信现代人还会写毛笔字，至少我除了签字，已经多年没有用过圆珠笔了，但是那一套《石头记》上面的字那么漂亮，随便翻了几页，连涂改漏字的现象都没有。这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和我一样，于是我决定让他给我设计家居了。

我想让我的家象他的家，或者象他那么漂亮。

他说：“你今天做顿饭给我吃好嘛？我爱吃面，做面条很简单的，然后我设计一个厨房给你，连带装修。”

我笑：“据我所知，你并非厨子，如何设计？”他认真的辩解：“但你知道，设计都是相通的，为什么不可以？”

我又笑：“我相信你并不知道厨具有多少种类，尖刀、片刀和平刀应该放在什么位置。白案和红案有何区分？洗手池放在我的操作台的左边或右边？告诉我。”

他慢慢红了脸，说：“你真是侮辱我的智能。”

我开始愉悦了，我认为揶揄他是一件十分美好美妙的事情。

这个时候，我决定做一碗扁豆肉丝面给他。

他的后院，种着一些农作物，扁豆、玉米和辣椒，更有一些小葱长得鲜绿无比。我去摘了一些。

30分钟之后，我捧着三碗面送到客厅来。小谢去找店主，谁知道早没影了。小谢高兴地说：“好也好也，我可以多吃一碗。”他坐下来，拿过筷子连忙吃，几分钟之内都没有说话。



我望着他吃，还有什么比一个贪婪到接近优秀的食客更让厨子高兴的呢？他的家，有很多绿色的植物，叶子大大的，碧绿碧绿的。这套灰色的餐桌就藏在这丛林中。他在那边厢吃，我在这边厢看。大概他已经非常熟悉被人盯着看，所以他没有丝毫觉得不自在。他吃的很快很香的样子，姿态甚至有些粗野。吃完一碗，又去拿另外一碗，到最后，连我的半碗他都吃掉了。

他并不评论我的厨艺，就如同我，无法评论他的设计一样。

然后他坐在我对面，晶亮的眼睛望着我，一种淡淡的感觉在流动，好象我们认识了许久，又好象初相识。

我站起来，看饭厅墙上的画，“不是你的作品吧，笔法甚是幼稚。”

他笑：“我以前的女朋友的。”

“是么？”我的心一跳，分手了还能保留她的画，这是一个有感情的男人。

“给你看我的画？”他打破沉闷，拉我到他的书房。到了书房，我不由又笑，我看见一大堆日本漫画书。

他象个大孩子似的，捧出一摞的画稿给我看。有他设计的建筑，有他的速写，也有一些算不上什么具体形式的画。我看到一张用银色麦克笔画的小别墅，忍不住动心，挑了出来，细细看。其实只是一张草稿，纸是灰篮色的，银色的笔触在上面闪闪发光。

“会有这样的别墅么？”我问。“这简直是梦之别墅。”

“你喜欢？那我画立面给你看？”他顺手从衣带里摸出一只笔，要给我画。我注意到他有修长的手指和修剪整齐的指甲，但他的右手中指有厚厚的茧子，他委实是一个用功的建筑师。

“什么叫立面？”我又问他。他笑，露出犬齿，那一刻，他简直英俊得不象话。长着像吸血鬼一样犬齿的男人是危险的，我总是遇见这样的男子，而且，无法抗拒。

“你是个笨丫头，这个都不知道。”他嘲笑我。

“是，我不知道，因为我只是一个厨子。”这个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东西太多。

“可你是个太神奇的厨子了，为什么你做的菜能够让人感觉幸福。”他眼睛里竟然有些黯淡：“男人要求很简单，只要有一顿好吃的，可以喂饱就可以。很多男人都享受不了这样的生活。”

我说：“那我至少每天能够让500个男人感觉非常幸福，因为我每天要做500个人的饭菜，我是否应该十分骄傲呢？但其实，每天上班、下班回家，我脚步沉重，感觉和其它女子并无任何不同。”

他摇摇头：“你是不一样的，你只梳马尾巴，而且连指甲油都不涂。”他握住我的手，轻轻闻了一下，然后说：“我以为你的手指会五味具全，所以才能做出那么好吃的菜，结果只有淡淡的香皂的味道。”

他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慢慢说：“是舒肤佳牌的。”我们哈哈大笑。

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有这么多的快乐呢？难道是因为我，已经郁闷了很多年？

（待续）

    关注 萨巴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