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子的故事（三）水煮鲸鱼

我侧着头，感觉周围有无数白鸽飞起，像是灿烂的午后，幸福的感觉令我恍惚。我听过非常多的甜言蜜语，在我还是少女的时候，男人的誓言如流水一般涌来，也如流水一般易逝。...



小谢一周内来了我家三次，第一次看房间布局，第二次拿小样，第三次定稿，他会伏地测量我家一个拐角的尺寸，单位精确到毫米，我惊讶他的效率和敬业。他带来的工人和专业人士都是最好的，橱柜他亲自设计。看了他的图纸，我吐着舌头说：“太奢侈了吧，我付不起工本费，设计费，制作费，管不起工匠的饭。”

小谢则打量着我家里无数的盘碗说：“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那么美丽的杯盘锅碗，我要给你那些朋友们安放最好的位置，这是我的梦想，你只要管饭，工费我只要一点点，好吧，好吧，好吧？”他都几乎求我了，我笑。

他经常手里捧着一个书夹，右手握一只铅笔，身边跟着几个德国技术工人，和他们交流的时候他说很低沉，很流利的德语，小舌音非常好听。他做事的时候非常认真而且全神贯注，除了外表，他更带有一种特殊的职业美，让人目眩神驰，我从没有被这样关怀照顾过。

而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只好用我全部的技能，每天为他们做三顿饭加一顿罢了。自然，没有一个菜重样，即使小谢求我也不行。

小谢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每次开饭的时候，他都欢呼一声跑过来，然后狼吞虎咽，像个孩子般可爱。一盆水煮鱼我从去菜市场挑鲜鱼，片鱼片，腌制，耗费几个小时才能做成，他5分钟就给吃光了，然而我不介意。

吃完，他嘴巴带着红油，望着我说：“下次要做一条水煮鲸鱼才够吃。”



也许恨一个人需要一辈子，而喜欢上一个人，一天就够了。

除了做饭，我还喜欢养花。花不多，也就大概100多盆，因此小谢还要替我考虑花盆的摆放。他抱怨我说：“你真是一个麻烦的女人，那么多的碗，那么多的花，都得小心伺候。”

“厨子都是应该爱花的，因为花和食物一样，都是可以来享受的。他们都应该有漂亮的外表，诱人的味道。”小谢点点头，说：“女人都爱花，所以女人都那么麻烦。”

我继续对他说我的设想：“我也要那么大的可以顶天立地的书架，一半放书，一半放花。”小谢看看我小书架上了了可数的几本书，撇了撇嘴巴。我不动声色的把他拉到储藏室，给他看堆成小山一样的箱子，里面都是书。小谢连连点头，在本子上画一下，然后嘀咕了一句：“都是美容指南吧？”“不，都是菜谱。”我说：“我从6岁就开始阅读菜谱，搜集菜谱是我的职业强迫症。”小谢抿嘴不语。

然后他盯着小暖棚里面的几棵植物，说：“就用你这些花当原料吧，多么美丽的花瓣。”他甚至还想伸手进去碰碰。我立刻喝止了他，说：“不要小命了？那是有剧毒的。”小谢问：“你是想干完活就把我们毒死好省掉工钱嘛？种这么吓人的植物。”我指给他看，说：“越是有毒的植物，花和叶子就越鲜艳。”小谢扭头：“那你有没有毒，嗯？”

后来他为我做了镂空的一面墙的花架子，每盆花上面都有喷头，可以操纵用来喷水。当他帮我把盆景摆放在上面的时候，早晨的朝阳从花头和绿叶间穿过，点点阳光的碎片打在米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整个客厅如梦似幻。

每天我会问他想吃什么，他会低下头，想一会，然后说出一两样来。都是十分普通的吃食。比如——葱油饼。

为了加快进度，小谢开始和工匠一起工作，当工匠吃饭的时候，他握着一块饼坐在花架的下面，困得睡着了。他的裤子穿了好几个礼拜都没有换，脏脏的，他的手粗糙，指甲都开始裂了。而他的睡姿如同婴儿，让人想呵护，想关怀。

这天，我对他说：“小谢，帮我给那盆徘徊花换个位置，它需要更多的日照。”

小谢软弱无力的赖在沙发上，勉强睁开眼睛，慢慢的说：“我懒得动...”

我伸出手去，触一触他的面庞。他起先睁着眼睛炯炯的看着我，然后慢慢闭上眼睛，侧着头，任我的手轻轻在他面颊上动，替他抚去遮住眼睛的头发，他有好看的鼻子和长睫毛，由于经年劳作，皮肤有些干燥，需要调养。

我说：“头发太长了，不适合你。”他：“没有时间理头发，回头你给我五块钱，我让楼下的张小千给剪一个简单的平头。”话没有说完，他就睡着了。

那个下午，我给他擦干净双手，挂衣服，煲最费手的汤，做最精致的饭菜，饭菜端到饭厅上去，吃完我戴上橡胶手套洗碗，一点都不需要他动手。我做这些的时候，他抱着手臂倚在厨房的门边上看着我这么做，脸上没有表情，我回头看看他，不笑也不说话。

然后那个晚上，他带我去参加他的那个圈子的聚会，每见到一个朋友，他就把我介绍出去。他说：“这是苏克，啊，不是我们这行的，嗯，她是厨师，我眼里最好的。”我喜欢看他向朋友介绍我，那么骄傲。

认识他之后，我的伙伴们见了我都说：“克，你总是笑，是不是中了彩票？”我不信，去照镜子，真的，镜子里的人非常陌生，嘴角和眉梢都带着笑意。

房子装修好之后，为了感谢他，我决定送他一样礼物，用我所知的一切，做独一无二的礼物，给独一无二的他。

我在自己的小花园里采摘广霍香，青苔，枫叶，熏衣草，找来海藻和豆蔻，萃取它们的枝叶和果实，提炼精华，反复用融剂提纯，加入复合剂和玫瑰油，制造出我最爱的香氛。这个世界有些奇怪，其实作为雄性动物的男人才应该是有香味的，女人不应该是。

然后我去金匠那里，用我第一个月的薪水买的耳环车出银丝，去陶艺铺，自己做和香水瓶子一样形状的盒子和配套的盖子。盒子底部用银丝铺垫，上面放上那瓶香水，空隙用干燥的蓝蕨填满，外面包裹用石榴汁染的丝带，附上一棵又大又漂亮的香芹，敲敲他的门，把礼物放在门口，然后躲在角落里看他出来。

“什么香水，从来没有闻见过。”后来他问。我笑：“你闻过多少香水，就敢这么说嘴？这种香氛极淡，若想嗅见，必须要拥抱或者贴的极近，普通的人闻不见。所以这款香叫做——小谢。”我一字一顿。

他张大嘴巴笑，然后看看盒子和丝带，忽然明白了，过来抱住我，匝得紧紧得，我几乎骨头都要断了。

过后他问我为何送他香水。我清清喉咙，慢慢地说：“我只送别人无法永远留住的东西，我是一个容易嫉妒的女子，只愿礼物被一个人享用。希望这个要求还不至过分。”

话毕，我微笑着弯腰，小谢却不笑。他说：“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也爱笑，但眉头总有一些忧郁。你不善言，忧郁就愈发明显。别人做饭都是为众生，而你在厨房的时候，你只为自己而工作。那个时候，即便你头发有些乱糟糟的，你周身都笼罩一层光辉。苏克，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在厨房里，你就是主宰你自己的人，即便你不为世界起舞，世界也因你起舞。”

我侧着头，感觉周围有无数白鸽飞起，像是灿烂的午后，幸福的感觉令我恍惚。我听过非常多的甜言蜜语，在我还是少女的时候，男人的誓言如流水一般涌来，也如流水一般易逝。

我不是非常相信小谢的话，男人说几句好听的话，女人也不会因此而多些什么东西。

好在我有妹妹和弟弟各一个，有狗狗萨常德一名，有花盆数十，有不太坚持和不太认真的追求者一、二枚，有工作一份，有自行车一辆，八磅哑铃一副，东北大米二十斤，炒菜锅若干。

我的生活很热闹，但我会永恒寂寞，无论在哪里。

我将小谢的手握住，贴在我面颊，温存片刻，然后松开，我站起离去。

该是上班的时候了。

（待续）

    关注 萨巴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