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芥川龙之介:掉头的故事

 

我们必须对这个事实保持绝对清醒:我们自己是不可靠的。某种程度上,你只能相信真正明白这一点的人。否则,我们自己的人格也会像小二的头那样不知什么时候就掉了。...



作者:[日]芥川龙之介,Lee译

1
“头给人砍了。”小二想,他甩丢了剑,一把捞住马鬃。不,也许他开始被马驮走的时候才有了这想法的。他明白有什么东西插进他脖子里了,那一刻他抓住了马鬃。马铁定也受伤了。小二滑到鞍前,马仰面向天,嘶鸣一声,然后纵身奔出敌人和战友滚滚的厮杀场,径直跳进一望无垠的玉米地……后面貌似有人开了几枪,不过小二已经如坠梦境。

有人高的玉米杆被受惊暴怒的马蹂躏得摇摆如浪,一丛丛脆响着向后劈断,有的扫过他的辫子,拍击他的兵服或是抹掉脖子上喷涌的污血。他却已经神志不清,脑子里只剩下他被砍这个痛苦的事实。我被砍了,被砍了。他一面在心里不断嘟囔这句话,一面机械地踹向马腹,溅起一堆汗沫子。

十分钟之前,小二和他队里的骑兵从营里出来过河去侦察一个小村子,结果在黄澄澄的玉米地里碰上了一大队日本骑兵。事情发生得太快,两边的人马都没来得及开火。中国兵一瞅见红条纹的帽子和制服的红边儿就立刻拔剑冲了过去,这种时候没人以为会被干掉,他们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敌人,杀敌人。他们掉转马头的当儿总是像狗一样呲出牙然后凶猛地冲向日本兵。敌军肯定也受同一种动力驱使,因为总有一刻中国人会发现他们被一群镜子里自己的面孔包围着,都呲牙咧嘴。随着脸一起来的还有剑在周身挥动的嗖嗖声。

小二从那会儿起就丧失了时间感,却诡异地留存着一副回忆的场景——高耸的玉米杆儿狂野地摇晃,仿佛风暴来袭,头顶却是古铜般的烈日。骚乱持续了多久,中间都发生了些什么……什么都是混沌不清。整个过程中小二都像个疯子一样吼叫着狂挥着剑,其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发出的那些声音。他越挥剑,手上出的油汗就让剑柄越发光滑灵活。他感到一种怪异的口渴,突然一个眼球暴突的日本兵跃到小二面前,大张着嘴,一脸狰狞。说时迟,那时快,小二扬起剑朝那帽子狠狠地劈了下去,不过没砍着帽子也没砍着帽子下边的脑袋,只碰上了另一个人向上挥的铁家伙。在这阎王殿一样的鬼地方,剑的碰撞声清晰地回响着,夹杂着锉铁冰冷的气味一起涌进他的鼻孔。就在刚才,一柄反射着太阳光的宽剑直直地挥向小二的脑袋,落下的时候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弧。那一刻,小二感到颈后一阵难以形容的寒意。

马还驮着小二疯跑在玉米地里,一面因为伤口疼而呻吟着。茂密的玉米地怎么跑也跑不完,人马的哭号,剑锋的拼杀已经消失得老远。辽东秋日的太阳和日本的一样灼热。

在马背上晃来晃去的小二又一次因为剑伤而呻吟,然而这次紧咬的牙缝里挤出的已经不仅仅是痛苦的哀嚎,这次带了些复杂的感情。也就是说他已经不仅仅哀嚎肉体的痛苦,他啜泣,还因为他心里的痛,因为让他晕眩的情绪起伏,主要是对死的恐惧。

他感到要永别世界的难以名状的痛苦,同时他痛恨那些促使他离开的人和事。他也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允许这一切发生,然后,一件接着另一件,喷涌的情绪折磨着他。每当要换下一种感情的时候,他就狂呼“我要死啦,要死啦!”或是哭爹喊娘,也会咒骂砍伤他的日本兵。然而每声哭喊一出口都顷刻变成毫无意义的粗喘呻吟,他已经太虚弱了。

我还能更倒霉吗?年纪轻轻就死在这种地方,没有任何意义地,像条狗一样被砍死。我恨砍我的鬼子,我恨让我出来侦察的军官,我恨发动这场战争的国家——日本和中国。还没完,所有那些跟我参军有关系的人都是我仇人,就是因为那些人我才不得不离开这世界,我还有很多事儿没干呢!我竟然让他们这样对我,真是傻子一个。

伤马跳过一从玉米杆,小二抓紧马鬃,嘴里的呜咽声也渐渐有了点内容。灌木丛里时不时会有一群鹌鹑被这匹壮马惊得四下飞散,不过马丝毫没把这些放在眼里,同时还包括他背上那个随时可能摔下去的人,它只管口吐白沫地往前疯跑。

命运就是这样,小二有可能一天都在马上颠簸晃荡,诅咒着背运直到落日西斜。但是当一条蜿蜒泥泞的小溪出现在玉米杆之间,平原缓缓延伸出一面斜坡,命运换装成二三河畔柳低垂茂枝的曼妙景象,尽管那柳叶已经要开始落了。马带着小二穿过柳树时,柳枝突然把他卷铲起然后反抛在了柔软的泥滩上。

就在那一刻,小二通过一些回忆里相联系的事情看到了一轮火黄的太阳,那火焰和他小时候家里厨房炉灶里的火一个样。烧吧,他想,不过下一秒他就晕过去了。
2
小二摔下马之后就完全没意识了吗?是啊,剑伤的疼痛几乎已经消失了,但是他知道自己躺在荒无人烟的河边,浑身是泥血,呆望着柳叶轻抚着深蓝的天穹。这蓝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深些。仰面躺着,他觉得自己在看一个巨大的颠倒的靛青色瓷瓶,瓶底的云像泡沫一样不知从何而来又缓缓消散仿佛被不停晃动的柳叶剪开一样。

小二之后就昏迷不醒了吗?在他的眼睛和天之间划过了不少影子一样的东西,其实都不存在。他先是看到了他娘脏兮兮的围裙,他小时候粘在那上面多少次啊,不管开心难过。他伸手去够,那东西却不见了。它先是变细如游丝一般,在那上面,仿佛有一层云母,他能看见一团白色的云雾。

接着划过天际的是那片他出生小屋后面的芝麻地,盛夏的芝麻地啊,总有那忧伤的小花盼望着日落开放。小二努力搜寻着自己或是兄弟站在芝麻地里的画面,但是那里没有一个人,只留下一从苍白的花和叶子沐浴在惨白的日头里。这景象对角横切从他上方消失了,好像从上面揭走了一样。

天空开始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元宵节时夜盏的长长的龙灯。用薄如翼的纸糊在30多尺长的竹骨架上,涂着艳俗的大红大绿,却真像你在画儿里见到的龙。在日空的衬托下很是鲜明,里边点着蜡。更奇怪的是,那龙真真像活了一般,龙须快活地飘舞。这些东西迅速消失不见的时候小二还禁不住想着。

龙一不见,一只纤细的女人的裹脚就取而代之,那脚不足三寸,优雅蜷曲着的脚尖处,一片发白的指甲柔和地区分着和肉的颜色。在小二心里,看见这脚的记忆总给他带来遥远的模糊的哀愁,像个梦里的擦伤。要是他能再抚摸一次那只脚——哦不,那是不可能的事儿,从这儿到那个地方要几百里呢。正当他沉浸在绝望的幻想中,那只脚渐变得透明,然后消失在云间了。

霎时,小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神秘孤独感所笼罩,广阔的夜空寂静地悬在他头顶。人们在这片天空下毫无选择地继续着他们可悲的生活,被上面吹来的狂风肆意淫虐。这时何等的孤独啊!然而又是多么匪夷所思,他想,他直到今日才了解这孤独。小二长叹。

突然间一队日本骑兵,戴着红条纹的帽子闯进他眼与天空之间,以比前面都快的速度前进着,同时消失着。啊对啊,那些骑兵肯定和我感同身受,对这孤独。如果他们不只是出现一小下的话,他很希望安慰他们一下,也感受他们的安慰,聊以抚平这孤寂,哪怕只是片刻。太晚了。

小二眼里奔涌着泪水,一面流泪,他一面回望他的一生,他太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恶贯满盈,他想对每个人道歉,也原谅所有人对他做的一切。

若能活过这一遭,我发誓用一切弥补我过去的人生。

小二在心中浇铸下这些话,伴着啜泣。不过,天仿佛是想听他哭诉,带着无尽的深沉和碧蓝,缓缓地轻压上他所躺的地方,一寸寸,一尺尺。那隐约闪现在浩淼天际的亮点必定是白日可见的星辰。他再也看不到幽影般的幻象了。小二又叹,蓦地感到唇间微颤,然后……最后,他慢慢合上眼睑。
3
中日和约签署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一个早春的清晨,木村将军,日本公使馆驻北京陆军武官,和山川博士,一个东京农业财政部官方派来巡查的技术员,一起坐在使馆办公室。他们在职务压力的间隙偷闲享受着宁静的交谈,伴着咖啡和雪茄。尽管已是春天,炉子仍然生着火,热得让人直冒汗。桌上的红梅不时地散发出独特的中国香气。

他们的谈话有一阵子围绕着西太后,但很快便转向了对中日战争的回忆。这时木村突然站起来,从角落的架子上取来一卷中国报纸然后摊开在山川博士面前,眼里说着:“看看这个。”博士对这突兀的举动很是吃惊,不过他早就知道木村远非军中朽木,是个诙谐世故之人,他期待能看到一则战争趣闻。他没有失望。一行行的中国字壮观地码出,文章这样写道:

何小二,*街理发店主,以其在甲午战争中的英勇行为受到表彰,继凯旋归来,此人沉迷酒色,不能自拔。某日于#酒馆与人发生口角遂至殴斗,其受严重颈伤当即死亡,诡异之极,其颈伤并非现场利器所致,乃战场旧伤撕裂,据目击者言,一桌倒而死者随之而倒,头接触地板之时即刻掉落,仅剩一丝皮肤与体相连,登时血淌满地。当局严重怀疑目击者证词真实性,并着力调查追捕凶犯。然聊斋中尚有人头掉落之事,谁人敢断定此事不可发生于何小二之案?

山川博士看罢表情极度惊恐,“这是什么东西?!”他问道。

木村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愉快地笑着说 “很引人入胜,不是吗?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中国。”

“没错,”博士浅笑,一面弹掉长长的烟蒂,“这在其它地方简直难以想象。”

“然而故事并不完整。”木村说,表情沉郁地停顿了一下。“我认识这家伙,小二。”

“你认识他?哦,快点告诉我吧,不要告诉我一个武官和报社记者扯一样的谎。”

“不,我当然不会做这么荒谬的事情,当时我在#村战役受伤,小二在我们的战地医院接受治疗,我为了练习中文跟他讲过几次话。他受了颈伤,所以十有八九这是同一个人。他跟我讲他执行侦察任务的时候被一个日本骑兵砍伤了脖子。”

“多么奇怪的巧合,报纸说他是个流氓。大家都觉得他还是死在战场上比较好。”

“不错,但是当时他是个很忠厚老实的人,表现最好的战俘之一。就连军医都对他情有独钟,给他极好的治疗。我也很喜欢他讲给我的关于他自己的故事,尤其我记得他描述他受颈伤摔下马的那次,他躺在河岸边的泥巴里,穿过柳枝望见天空,他看到母亲的围裙,一个女人的裸脚和花朵盛开的芝麻地……都在那片天上。”

木村将军扔了雪茄,端起咖啡,又望了一眼桌上的红梅,继续说着,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当他在天空中看到那些东西,他开始对他之前的人生感到深深的羞耻。”

“于是他战后变成个流氓?这只能说明,你不能相信任何人。”

博士把后脑勺靠在椅背上,伸开双腿,一脸讽刺地朝天花板吐了一口烟。

“不能相信任何人?你认为他是在说谎?不,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他当时对自己的感受相当的严肃,至少那时是这样的。而且我打赌他头“掉落”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感觉。我是这样想像的:他打架的时候是真喝多了,所以其他人很容易就把他放倒了,当他倒地的时候,他的旧伤开裂,然后头就滚落在地上,还连着他的辫子。这一次,同样的景象划过他眼前:他母亲的围裙,那女人的裸脚,盛开的芝麻地。而且尽管有屋顶挡着,他仍然很可能看到了头顶深蓝的天空。又一次觉得自己之前的人生无比令其羞愧。然而这一次,太晚了。上一次一个日本救援队的人发现他还有意识然后救了他,这一次,旁边的人不停地对其拳打脚踢,他充满遗憾地死去了。”

“你真是做梦啊你!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为什么第一次得救后他变成了个无赖?”

“那是因为,用一个跟您的角度不同的方式来说,你不能相信任何人。”木村将军点了一支新的雪茄,微笑着以极其愉快的口吻说道:“这很重要,甚至非常必要,我们必须对这个事实保持绝对清醒:我们自己是不可靠的。某种程度上,你只能相信真正明白这一点的人。我们必须把这个搞明白。否则,我们自己的人格也会像小二的头那样不知什么时候就掉了,你得用这种方式阅读所有中国报纸啊。”

19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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