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斯特林堡:失去本性的朱巴尔

 

可是另一回,有个大歌唱家竟叫“失去本性的朱巴尔”。为什么起这个名字?那就请诸位听端详。...



作者:[瑞典]奥古斯特·斯特林堡,周纪怡译

从前有个国王叫“失去土地的约翰”,这个称呼的由来诸位只消一猜就中。可是另一回,有个大歌唱家竟叫“失去本性的朱巴尔”。为什么起这个名字?那就请诸位听端详。

他本名克朗格,是他那个当兵的爸爸起的。这名字听上去真是铿锵悦耳。他天生具有倔强的意志,像是有一根钢铸铁打的脊梁骨。本来这是难能可贵的天赋秉性,按理应该在一生奋斗中始终得到珍爱。他刚刚学会讲话,就不象旁的孩子那样用“人家”这个字眼来提到自己,张口左一个“我”,右一个“我”。他的父母喝住他说:“你哪配自称为我!”他长大一点的时候,常常爱用“我想要”来表达自己的愿望。可是他的爸爸又会喝止他说:“你自己是没有意志的。”“小孩子家不许自己想做什么!”

这恰恰是那个当兵的爸爸糊涂的地方,可是他就懂这一点点,因为他是个士兵,被训练得只会服服帖帖地听命于官长的意志。

小克朗格觉得自己分明有着倔强的意志,却硬说是“没有意志的”,岂非滑稽!可是有啥办法?当他长大成人后,他父亲有一天问他:“你打算去干点啥?”

他听了直发懵,因为他早已把自己想做什么的念头丢一干二净了。说实在的,他很爱好音乐,不过不敢说出口来;他相信即便说了,也要保准要挨剋的,所以,他干脆象个听话的乖孩子那样回答说:“我啥打算也没有。”

“那好,你到酒店去干活吧!”他父亲说。这样安排究竟是因为他父亲同酒店掌柜素有交情,还是杯中之物对他有股子消魂夺魄的魅力,那就不得而知了。不管怎么样,年轻的克朗格终被安顿到一个酒窖里。那里倒挺对他的劲儿。

地面下弥漫着一股红封蜡和法国陈酿搀和在一起的扑鼻甜香。穹隆拱顶的大窖俨然象教堂一般。他坐在酒桶上,看着红酒汩汩淌流,心里十分欢畅,信口哼着随便哪首他首他听到过的歌曲。

那个在地窖里埋头同酒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东家的东家很喜欢歌唱和热闹。东家老是把他带在身边。歌声在拱顶之间千回百转,听起来分外圆润,清脆悦耳。当他高唱《拱顶酒窖深又深》这支歌时,顾客们便纷至沓来,斟酒买醉,这使得酒店东家非常开心。

一天,一位曾经当过歌剧演员的客商路过这家酒店,对克朗格的歌唱大为赏识。当晚便邀请他出去对酌一番。他们先玩了一阵九柱戏,然后品尝了莳萝菜煨小龙虾,开怀痛饮潘趣酒,而且两人都尽兴歌唱了一番。他们酒酣耳热,越说越投缘。那个客商问道:“你为什么不到歌剧院登台演出呢?”

“我?”克朗格吓了一跳,”难道我能行?”

“你应该说‘我想要去’,那你就能行?”

这真是一种新颖别致的教诲,因为打从三岁起,年青的克朗格从未把“我”和“想做”这两个词联到一起过。他如今既不敢想做,也不敢奢望什么。他只求上苍保佑他,不要再受诱惑了。

后来,那个客商偏偏又回来了,而且往返路过好几次,还带了歌剧院的歌唱家一起来听。诱惑变得实在太大了。有天晚上,他居然博得了一位教授的喝彩鼓掌。他终于下了决心。

他向东家辞了工,用一杯清酒感谢他的客商朋友,帮他恢复了自信和意志。意志是人的铁杆脊梁,它把人支撑得挺拔直立,而不是四肢朝下趴在地上。他信誓旦旦,决不把这位恩公挚友忘掉。然后回家去同父母告别。

“我要去当歌唱家了。”他的洪亮嗓音在茅舍中铮铮回响。他爸爸环顾四周找寻打孩子用的荆条,妈妈哭泣起来,但是这都无法动摇他的决心。

“我的儿,千万不要毁了自己啊!”这是他妈妈最后一句话。

年青的克朗格终于获得一笔资助出国深造了,他受到正规的声乐演唱技巧训练,几年后,成了一个名角儿,钱挣了很多,还雇了一个经理。那经理为他锦上添花,大加吹捧。如今我们的朋友克朗格真是走红发迹,今非昔比了。他非但讲“我想要……”,而且可以讲“我吩咐……”。他得意忘形,竟然狂妄自大起来,容不得别人同他平分秋色。他放浪形骸,唯我独尊,一点也不自制克已。后来,他要返回故国献艺时,他的经理对他说:“如今你已经成了大名鼎鼎的歌唱家,切忌再用克朗格这样土气的名字了。如果可能,顶好是外国名字,因为时尚讲究这个……”

“大名角”心里犯了嘀咕。改名换姓毕竟不是一桩太痛快的事情,多少总含着一点不认爹娘祖宗的滋味儿,不免叫人怪尴尬。可是又一想,既然要附庸风雅,也只好委曲将就啦!

他翻阅《圣经》,因为名字要出自那本书才好。他找到了“朱巴尔”,——“那个拉梅赫的儿子,是一切弹拨吹弄之人的祖师。”这名字在希伯来语里意即“巴松管”。他的经理是英国人,要克朗格自称为“密司脱”。他听从了,于是就变成了“密司脱朱巴尔”。

这桩事乍看上去是无伤大雅的,因为时尚风气就是如此。然而,说也稀奇,克朗格自从换了一个外国名字,前后就判若两人了。昔日往事都已忘却干净。“密司脱朱巴尔”觉得自己俨然是十足道地的英国人了:讲起瑞典语来洋腔洋调;留起了连鬓胡子,穿起了“竖领衬衫”;嘿,一套花格子的洋装活象紧裹在树干上的树皮一样熨帖合身。他的举止变得冷漠了,哪怕同人打招呼,也是洋里洋气,眨巴着一只眼睛。倘若大街上有个亲朋熟友追在身后叫他,他是决不屑于转过身去理睬的,乘电车时,他也大模大样站在车厢中间。他简直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就这样,他回到了本国,在歌剧院演出。他扮演国王,圣哲,为自由奋斗的英烈,还有恶魔等等许多角色。他是一个出色的演员,无论串演哪个角色,都觉得那角色同自己融为一体。

一天,他在大街上行走,冥想着自己是某个故事里的恶魔-不过他仍旧是密司脱朱巴尔,忽听到身后有人喊了声“克朗格!”他当然不会转身去搭理的,因为英国人不作兴这样,何况,他早就不叫克朗格这个名字了,可是那声音又叫了“克朗格!”这时,他那贫贱之交的当客商的朋友竟赫然地站在他面前,用迷惑的眼光打量他,畏缩而友好地问道:“那不是克朗格吗?”

密司脱朱巴尔已经被恶魔迷住了心窍。他仿佛运足了丹田之气,唱出一个低沉的音符一般张大着嘴巴,斩钉截铁地吼道:“不!”

他的那个客商朋友认出他了,便知趣地走开。那是一位见多识广的明白人,深知世态炎凉,人情势利,而且也颇有自知之明,所以既不气恼也不惊诧。

可是朱巴尔却惴惴不安,跑到一个门廊里哭泣起来。他的身子,他的理智在痛哭流泣,而盘踞在他心里的恶魔却哈哈大笑。

自那天以后,他就一直嘻嘻哈哈混日子了。无论好的丑的,悲哀耻辱,对人对事都一概以玩世不恭的态度处之。

他的父母早己从报纸上读到这位朱巴尔是什么人。他们从没上过歌剧院,以为那准是马钻铁圈一类的把戏。他们不乐意看到亲生儿子沦落在那个地方。

密司脱朱巴尔如今成为独步歌坛的泰斗了。他的本性差不多泯灭殆尽,不过总算还稍许还保住了一点意志。然而,那连一点点意思全部泯灭的日子也终于来到了!原来芭蕾舞团里有个能把男人引得神魂颠倒的年青姑娘,竟把朱巴尔撩拨到去启口问,他可不可以嫁给她的地步(他的意思是求她嫁给他,可是哪有这么说话的!)

“你不妨嫁给我,”那个狐媚子说道,“假如我能够得到……”

“你要啥都行。”朱巴尔满口应承。

那姑娘经得他的许诺,和他结婚了。他教会了她唱歌和表演。她这个狐媚子,居然把想要的所有东西全都捞到了手,连他的意志也装进了自己的兜里。

朱巴尔夫人当上了歌剧院女歌唱家,红极一时。观众欢呼“朱巴尔”的时候,他们都指的是那位妻子而不是丈夫。朱巴尔本来想要争个高低,但却不情愿,因为那势必要让自己的娇妻吃亏。他不能那样做。他的名气江河日下,渐渐被人遗忘了。昔日聚首在朱巴尔单身寓所里的高朋贵友,而今却在他的家里簇拥着朱巴尔夫人谈笑风生,大家都把她叫做朱巴尔,而那位密司脱却没有人瞅一眼,也没有人陪他喝酒。就算他想说话,也没人愿意听,宛如此人已不在人世了。他的妻子却被大家当作未婚的少女一般交际往来。密司脱朱巴尔落落寡合,只得跑到咖啡馆寻求一醉。

有天晚上,他出门去找伴解闷,不惜屈尊同任何人聊天,只要是个活人就行。他在咖啡馆里觑见了他的客商老朋友正独自坐着发闷,“啊总算找到一个人,我的老相识隆德贝”。他喜出望外走上前去招呼。不料他的朋友冷冰冰地虎起了脸。他忙不迭问道:“你难道不是隆德贝!”

“正是!”

“你难道不认识我朱巴尔?”

“不认识!”

“难道不认识你的老朋友克朗格?”

“不认识,他早就死掉啦!”

朱巴尔恍然大悟,自己早就是行尸走肉了,他黯然走了出去。次日,他诀别了歌剧院,去当了一个自称是教授的歌唱教师。

不久以后,他飘零到国外谋生,闯荡了许多年。哀怨和沮丧使得他过早地衰老了。他倒挺乐意老的快一点,这样可以少熬点日子,早点死了的好。然而,他却衰老得不象自己所希望的那么快。于是,他去买了一顶绾着长发卷的白色假发,人家都认不出他,甚至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往昔的仪容。

他走在人行道上步履蹒跚,双手叉背,神情惘然若失。人家还以为他在找人或者在等人哩。他的眼睛毫无神采。倘若有人同他攀谈,他只是喋喋不休地唠叨鸡毛蒜皮。他绝口不说“我”,“我想”了,而老是说“这似乎”。有一天,他抹上肥皂,对着镜子要动手刮胡子的时候,他发现镜子里只有身后的房间,却见不到自己的面孔了。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他已经失去了自我本性。他拼命渴望去寻找回来。可是他的最美好的精华,连同他的意志早已被他的妻子撷取走了。他决心回家找到妻子的下落。

返乡后,他戴着白色假发在街上行,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可是一个到过意大利的乐师却高声喊叫起来:“他真是个作曲大师!”

朱巴尔骤然觉得他真是大作曲家了。他买来了五线谱,在那上面划出了一连串长长短短的音符,算是他写出的总谱,有小提琴的,有木管的,有铜管的。他把总谱寄给音乐学院,可是没人会演奏,因为谱上面不过是一串杂七杂八的音符。

有一天,他正走在街上,听见迎面遇到的一个到过巴黎的画家嚷道:“嘿,那边过来了一个模特儿!”他觉得他谅必就是一个模特儿了,如今,他横竖都弄不清自己是谁,是干什么的,所以无论别人说他什么他都相信。

他想起了那个把他的自我本性囊括一空的妻子,下决心要找到她。可她已经高攀了一位男爵,远出游历去了。他寻找得厌倦了。正象所有活腻了的厌世者一样,他渴望能再见一面母亲——自己生命的源泉。他知道母亲在守寡,住在群山之中的一幢摇摇欲坠的茅舍里。他跋涉来到那里。

“难道你不认识我吗?”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母亲反问。

“你连儿子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的儿子名叫克朗格,可是你叫朱巴尔。我不认识这个名字。”

“她不认我了!”

“不认你的正是你自己,而且你连亲生母亲也不认了。”

“那都怨你们,为什么你们从小就夺去了我的意志。”

“不对,你的意志是你自己拱手奉给了一个女人。”

“我没有法子,否则休想得到她。可是为什么你们老说我不该有意志呢?”

“是的,亲爱的孩子,你爸爸倒说过。可是他懂的只有那么一点,他已经去世了,原谅了他吧。再说小时候本来就不应该有意志,而长大成人务必要有意志不可。”

“妈妈,真想不到你讲得那么透彻!小孩子家压根不该有意志,当了大人非得要有才行。”

“哦,古斯塔夫”他的妈妈在呼唤,“古斯塔夫·克朗格……”

这是他的本来名字。当他听到妈妈呼出了自己名字的一刹那,他又重新恢复了他的本性。他演过的所有角色,国王啦,恶魔啦,作曲大师啦,模特啦统统化为乌有。他只是他妈妈的儿子。

这时,他悔恨交迭,把头埋在妈妈的双膝上失声悲呼:“我真该死,我真该死!”



草迷宫(1979),寺山修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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