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爱，大概就是一种想在冬眠中自我掩饰和保护，想在围城中自我掩饰和保护，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的、独自画地为牢的心事。...

曹操的《短歌行》中引用了好几句《诗经》中的原句，记得有学者曾指出《短歌行》是在酒宴上由主宾连句歌唱而成的，因而具有即兴的随意性，以至于夹杂了一些诗经的原句。这一说法有些道理，但无论怎么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四句的引用和创造结合得可谓天衣无缝，“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八个字，我个人觉得是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最好阐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来自《郑风・子衿》，是《诗经》中广为人知的作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毛诗》迂腐，把这首诗解释为“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孔颖达则更进一步发挥：“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以刺学校之废也。经三章皆陈留者责去者之辞也。”原来这首诗是留下来继续学习的人埋怨逃学的人的。然而“恨责”，仿佛有失温柔敦厚了。

毛诗认为“刺学校废也”的理由是“青青子衿”是周代学子的衣服，这固然是的。但今天读来，“青青子衿”，让我总忍不住联想起《伊豆的舞女》里那个穿着藏青色学生服的少年，羞涩、诚挚、单纯，沉默而隐忍。那就是一个藏青色的年纪，才可以遇到那最初的青涩的爱情。

也让我联想起乐府中的《白石郎曲》：“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那个美丽的男神是如玉石的颜色，如翠松的颜色，那么，想来也就是“青青子衿”的颜色吧——而那样的颜色，无疑是一个男子最浑厚明艳的光彩。

林庚先生谈“青青子衿”有一段美文：“子衿是一首恋歌。……青所代表的乃是一个颜色的单纯。青的永恒与宁静，使得一切流动的变化都获得停留与凭借……我们称赞一个人曰‘年青’，我们称那可喜的时间曰‘青春’，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上我们借着刹那以会永久。然则对于那心爱的人儿，因此赞美他说‘青青子衿’、‘青青子佩’，又何必真是穿青领之衣，佩青色之玉呢 ？”

子衿是一首恋歌。青青子衿，青青子佩，恰是刹那间的永久，让人想起一切美好的事物，并心生爱恋。青色的衣领，青色的玉佩，诗歌中的“子”是如此的美好，那，“我”该怎么办呢？悠悠我心，悠悠我思，真是如怨如慕、如慕如怨的心事。于是我们在《诗经》里反反复复听到这样的叹息：“子兮子兮”，你啊，你啊。

如此心爱的你，可是我不能去找你。我只能在心中反复纠结，“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在今天的很多情书里，我们仍能看到相似的情节：比如萧红写给萧军的情书里，萧红斤斤计较地计算着我给你写了多少信，而你却不肯多回信给我；比如王小波和李银河的《爱你就像爱生命》——是啊，哪怕是爱你就像爱生命，两个人也会相互计较，你为什么不能先写信给我，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约定的一个星期。

“纵我不往”，即使我不去，你为什么不能先给我音信？即使我不去，你为什么不能主动来找我呢？钱钟书说这是“薄责己而厚望于人也”——这是因为，我对你有太多的期待，又太害怕那期待落空的缘故。

所以，哪怕“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我也只能“挑兮达兮，在城阙兮”。心被高高的城阙阻隔，我只能徘徊在那围城之内，走不出去；只能被动地等着你。

而曹操真可谓这首《子衿》的解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看来，无论是天下归心的大抱负，还是如怨如慕的小心思，只要是那样的倾心渴求和爱恋，对那样美好的你——那是怎样的怕与爱呢，我就只能久久地久久地沉吟，说不出口。

最近读到一首叫做《冬眠》的诗，或者也可以作为这首诗的一个旁注：

我只不过为了储存足够的爱

足够的温柔和狡猾

以防  万一

醒来就遇见你

我只不过为了储存足够的骄傲

足够的孤独和冷漠

以防  万一

醒来你已离去

爱，大概就是一种想在冬眠中自我掩饰和保护，想在围城中自我掩饰和保护，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的、独自画地为牢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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