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波特论布朗肖:白夜

 

让思想和死亡,书写的无限运动和死的不可能性之间有一个纽带吧,这个肯定,更确切地说,这个不在肯定中得以弥补的问题,贯穿了布朗肖的全部作品。...



拉波特论布朗肖:白夜

作者:[法]罗杰•拉波特

译者:白轻(泼先生丛刊执行编辑)

罗杰·拉波特(Roger Laporte,1925-2001)是法国作家、批评家,布朗肖的好友之一。本文标题取自布朗肖《有关耐心的话语》(Discours sur la patience)中的一个词。文中灰色字体为注释。封面图片为罗杰·拉波特。

夜,白夜——这就是灾异,这缺失了黑暗,不被光照亮的夜。

——莫里斯•布朗肖

请允许我唤起一段回忆,这段回忆是如此地遥远,以至于我无法确定它的时间和地点:我记得一部电影里的一个场景,但我不记得有关这部电影的任何东西,就连名字也不记得,它无疑是我至少三十五年前看的。那个谁也不知道的场景是这样的——这或许会允许一位读者认出片子来(它的情节在我看来似乎被设定于十九世纪末)——有一个宽敞的房间,左边是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无疑病入膏肓的女人。有人在(右边)敲门吗?我不记得,但死神进来了。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他披着外套,把帽子放在了一张小桌上,但那是死神:他转向病弱的女人并用简单、坚定而温柔的语气说:“时候到了。我过来找你。”我的回忆在这里停住。我们不要说死神被“人格化”了,我们要更确切地说它,但请注意,电影制作者没有试着无疑徒劳地激发恐惧,用一种险恶的形象来再现死神,而是通过死神所表现出的清醒,至少在我身上,成功地激起了一种难以磨灭的“不安之陌异”(inquiétant étrangeté)的感受。“陌异”这个表述是我们对弗洛伊德的Unheimlichkeit一词的翻译,它指定了那样的感受,即一个人无法断定他所察觉的东西是死了还是活着;既死了又活着,一个活死人。

伊壁鸠鲁说:“当我们活着的时候,死亡还没有来临;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在了。”(伊壁鸠鲁,卢克莱修,《自然与快乐》,包利民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31页)死亡(mort),更确切地说,虚无,无法让我们恐惧,但死神(Mort)真地是一种消灭吗?如果死神根本没有通过揭示生命的继续来让我们安心,而是在我们身上唤醒了一种陌异的感受,那么,就它缺乏虚无而言,死神难道不是没有任何的安全可言吗?在生命与虚无这两个对立项之间,还有第三项:死神,请注意: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着迷、更令人恐惧的?布朗肖的全部作品,尤其是《死刑判决》(L'Arrêt de mort),就激发了这样的着迷和恐惧。对海德格尔来说,死亡是最高的可能性,也就是每个“此在”(Dasein)的在世存在最终变得不可能了的那种可能性,但另一方面,对布朗肖而言,死去(mourir)只是失去了死亡而已:“只要我活着,我就是必死者,然而,当我死去,停止作为一个人,这也同时停止会死,我不再具备一个死去的资格,故而死亡的张扬使我恐惧,因为我已明白何谓死亡:再无死亡,而是死去的不可能性。”(布朗肖,《从卡夫卡到卡夫卡》,潘怡帆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03页)

死去的不可能性,这种“陌异的恐惧”贯穿了布朗肖的作品:托马,福音书中拉撒路的倒错和颠覆,从坟墓里升起并“出现在他墓穴的窄门时,他是何等异骇啊;那不是复活,而是死了,并且确信着自己同时从死亡和生存中被脱拔出来”(布朗肖,《黑暗托马》,林长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4页)。这个把生命与虚无分开的不可能的间隙,让死亡也变得不可能:这就是每个“必死者”命中注定的的陷阱,“这个令几乎已征服死亡者亦不免落入的陷阱。”(《黑暗托马》,第106页)

在一个没有出路的悲伤的空间里游荡:这,请相信布朗肖,乃是我们的命运,但某种最终的反转不是仍然可能吗?是的,请相信《死刑判决》的某些段落,但在阅读它们之前,为了首先不曲解它们,有必要重新说明,其中的一些插曲——不管它们看似怎样——令人不安到了何种的程度。J,《死刑判决》第一部分的女主角,在叙述者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刚刚死去,这是叙述者如何继续他的叙述的:“我俯身靠近她,大声呼喊她的名字,立刻——我敢说不到一秒,一股气流、一声叹息就从她紧闭的双唇吐出来……”(布朗肖,《死刑判决》,汪海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6页)那么,叙述者是一个基督的形象吗?这个问题必须被问及,但如果托马是拉撒路的极为晦暗的弟兄,那么,《死刑判决》的叙述者也是基督的形象了,但这个形象是完全颠覆了的:复活根本没有产生一种神圣的幸福,在所引的文本之后六行可以读到这样的话:“她的双眼在一两秒钟后突然睁开,眼中闪现出某种无以言表的可怖之光,那是活人所能承受的最可怕的眼神。”(《死刑判决》,第26页)

让我们重复叙述者之前说过的话:“我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不是死亡,而是更为严重的事情。”(《死刑判决》,第11页)死是为了发现死的希望从此被禁止了:这就是地狱,寒冷的地狱,但如果一个人有勇气面对它,又会发生什么?让我们再次援引《死刑判决》:“相信如果在那一刻我感到战栗和恐惧,那么这一切就都会消失,但我心中充满柔情,如此强烈……我把她搂在怀里,她的手臂紧抱着我,那一刻她不仅完全恢复了生命力,而且非常自然、快乐,几近痊愈。”(《死刑判决》,第26页)我们不要误解这个“痊愈”的意思,因为两页后我们会读到这句:“我后来让路易斯征求他们的同意,给她姐姐涂香油。”(《死刑判决》,第28页)《死刑判决》的最重要的场景:叙述者和娜塔莉之间的相遇——虽然是在“无处”——包含了一段和我们刚刚所讲的东西类似的插曲,尽管它是更加明显的,因为这个“无以言表的可怖之光”在一个出现了两次的句子里得到了命名:“我立刻清晰地看到,在三四步远的地方,她的眼睛闪着死寂而空洞的光芒。”(《死刑判决》,第84页)然而,我们必须继续阅读,进一步踏入陷阱,保持寒冷,因为前方有一个反转:“那一点寒冷……它很残忍,好像某种啃噬、捕捉、诱惑你的东西,当然它的确擒获了你,但这也是它的秘密所在,极富同情心的人在献身于那一寒冷后,会在其中找到一个真实生命所具有的善意、温柔还有自由。”(《死刑判决》,第86页)不是像哈姆雷特那样沉思一个空洞的头骨,我们或许应该注视(上卢瓦尔省)沃迪厄的圣安德烈教堂那令人惊奇的十四世纪壁画,在那上面,死神,或许是黑死病,被再现为一个披着黑纱的女人,把她的箭投向了活人。那么,死神也是这个女子吗:年轻,美丽,高贵,慷慨,并且不可思议地楚楚动人?



那么,陷阱只是一个有待克服的考验吗:一旦超越了它,我们就会发现“真实生命所具有的温柔还有自由”?[……]在书开头,一个人可以从一张都灵裹尸布的照片上认出两张面孔的双重曝光,一张是基督的,另一张是圣维罗妮卡的:“在基督像后面,我可以清晰地辨认出一个女性面容的轮廓,极美丽,而且因为脸上古怪的冷傲表情而显得尤其动人。”(《死刑判决》,第13页)维罗妮卡已经战胜了死神吗,或者,死神已经抓住了维罗妮卡,并征服了所有的生命?无疑,这是至高的模糊性,是任何读者都无法解决的不可决定的东西,哪怕他没有掉进《死刑判决》的陷阱,哪怕他的身体,不是那么地病弱,可以诈死,也就是,经历那不是考验的死神之考验。

“要注意,我并不排除你或将显现为一个陷阱的这种念头”(布朗肖,《最后之人》,林长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02页),《最后之人》(Le Dernier Homme)的叙述者如是宣称,表达了他所面对的念头。而在《死刑判决》的结尾,叙述者就是对念头(这个词被印成斜体,在布朗肖那里实为十分罕见的做法)说话,仿佛那个念头活着一样,仿佛它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对爱敏感的人:“我把自己的所有力量都给了它,它也把它的所有力量给了我。最终这异常强大的力量,这不可能被任何事物摧毁的力量,将使我们遭受或许是无边的不幸,但若果真如此,我愿承担起这不幸,并为此感到无边的快乐。我会永无休止地对那个念头说,‘来’,而它永远都在那里。”(《死刑判决》,第99页)无以度量的厄运,漫无止境的游荡,无边无际的虚弱,恐怖却不致死的受难,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如果我们必须像托马一样说道:“我思,故我不在。”(《黑暗托马》,第125页)这个托马是布朗肖后来的所有主角的模型,他们死了却没有坟墓,更确切地说,他们死了却已经遗弃了他们的坟墓,他们徒然地等待安葬,被遗忘于光的墓穴。让思想和死亡,书写的无限运动和死的不可能性之间有一个纽带吧,这个肯定,更确切地说,这个不在肯定中得以弥补的问题,贯穿了布朗肖的全部作品,所以,一个人必须牢记《黑暗托马》《死刑判决》《最后之人》,如果他想读懂布朗肖最近作品里的这两句互补的矛盾的话:“灾异就是思想”,“思考,抹掉一个人自己:温柔的灾异。”(Blanchot,“Discours sur la patience”,La Nouveau Commerce,no.30-31,1975,21,44.)

蒙彼利埃,1975年10月8日

关于泼先生

泼先生成立于2007年,是一个青年学术团体,致力于歧异情境之中的写作实践、学术思考和艺术行动。2010年设立泼先生奖,专注文本写作。2011年涉足独立出版,倡导预订模式;2012年发起泼先生互助计划,挖掘艺术行动在当下的意义。2013年推出泼先生诗歌对照计划,促进以诗歌为载体的语种间对话。2014年启动“影像新写作”工作坊,探究影像写作于中国的现实意义。2015年与各种未来、副本制作等机构联合创建“亚洲零年”,重识亚洲的潜能与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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