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不二】之十七：写在别人脸上的自己
“您已进入监控区，请保持微笑。”...
有人在猫猫狗狗的脸上看到了微笑，这当然是误会。表情是灵长类独有的身体行为，别的动物没有控制皱眉或微笑的肌肉，要表达情绪，它们自有办法。还有人觉得海豚的嘴角挂着笑意，有经验的训练员才知道，海豚的情绪信号主要来自它们的叫声和游动方式，观众看到的愉悦，往往是沮丧或紧张的表现。
由露齿展示到微笑的演化经历，再次说明身体从来都不是一件“私人物品”。微笑浮现在一个人的脸上，体现自我的同时，也体现社会关系。从属、身份、地位、认同，以及背后最重要的东西：权力。很大程度上，我们可以把微笑看作社会关系的一个函数。换言之，你在别人的脸上看到的微笑，不仅体现了你在这个关系中所处的位置，也左右着你对自我形象的认知。一旦你无法做到这一点，你的微笑就会被人视作傻笑。
社会简单，微笑就简单。社会复杂，微笑也随之复杂。看看繁多的中文词汇就清楚了：含笑不语，不禁莞尔，满脸堆笑，倏忽嫣然……英语中类似的词也不少，smile（眉开眼笑），beam（粲然一笑），grin（咧嘴而笑），smirk（嘻嘻讪笑），如此等等。
一个英国学者仔细记录了吊唁者在英式葬礼上的微笑，可知英国社会的复杂性。凯特·福克斯（Kate Fox）写道，如果是死者的至亲密友，成年男性的表情是“偶尔湿润的眼眶”加上“勇敢者的微笑”，成年女性则是一两次抽泣，辅以歉意兼勇敢的微笑；如果跟死者的关系不甚亲密，男性多半面无表情，至多是庄重同情的微笑，女性则保持同情的表情，偶有“悲伤的关切的微笑”。
戴安娜王妃的葬礼上，她的两个儿子微笑着向吊唁者表示谢意，此举被英国媒体誉为勇敢、庄重和得体。而这样的微笑，在单纯的美国人看来简直就是冷漠，完全不可理喻。心理学家克特纳坦言，他曾客居英国多年，却仍然搞不懂查尔斯亲王究竟在笑些什么。
可能正因为社会关系的复杂程度类似，英国人对中国式微笑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哲学家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回忆他在中国讲学的时光，难忘轿夫的笑容。在他的印象中，那些辛苦劳作的人，稍有休息的片刻，就坐成一排，取出烟杆，相互逗笑，显得怡然自得。一点儿不像他在有些国家所见的那些锱铢必较的力夫，一旦有空，就跟雇主抱怨天气，要求多加工钱。
美国人不同。比罗素晚到中国几年的美国作家格雷厄姆·派克（Graham Peck）认为，中国人的神秘微笑不过是经受了太多折磨后的“惟一的生命反应”。当他们成了“无法控制之外力下的牺牲者”，就会经常“叽叽嗝嗝地怪笑”。看似洞悉世事，笑看一切，其实不过是儿童一般的自我放弃，一种“绝对的自我毁灭”。
那么中国人对自己的微笑又有什么看法呢？有人感叹，不懂得微笑，甚至拒绝微笑，简直已经成为中国的新传统。可是在我看来，此类现象何尝不是一种进步？要知道，在爱憎分明的年代，狂喜或狂怒才是正确的表情，暧昧的微笑显然包藏祸心，根本不允许出现。
当然，以上相互对立的看法皆属个人印象，谈不上对错。不过我们应该注意到，罗素赞美的微笑与派克批判的微笑，被拒绝的微笑或被禁止的微笑，都不会发生在同一种背景之下。而所谓“背景”，不正是以权力为核心的社会关系吗？
就如罗素所言，社会科学的核心概念是权力，一如能量乃物理学的核心概念。微笑的发生机制也应如是看，看它究竟怎样与权力相作用。
对此，我们的“亲戚”猕猴颇有参考价值。尤其是恒河短尾猴（Macaca mulatta）和汤基短尾猴（Macaca tonkeana），比较这两个猕猴亚种可以说明问题。恒河猴的社会等级森严，权力高度集中，露齿展示的运用范围非常狭窄，基本上只用于纵向交流：做出让步或表示顺从。相反，等级不那么严苛，权力分布较为平均，社会结构扁平的汤基猴则把露齿展示更多地用于横向的交流，其用途也大有扩展。在地位相近的同伴之间，打消疑虑、彼此妥协、安抚冲突、协调行动，汤基猴都会用到它。可见，为了适应社会关系的变化，露齿展示也可能逐渐偏离恐惧和服从，脱离跟权力的那种一一映射的关系。人类的微笑，其演进过程，大致也是如此。
当然必须再次强调，由于权力的作用，合作不等于平等，冲突不等于异常。事实上我谈论微笑的起源以及复杂性，正是想从侧面来提示这一点：辨析微笑的同时辨析权力。更进一步，假如我们认识到，合作本身就是冲突的根源之一，就像平等有时候竟然意味着集权，那么我们就真的理解了微笑，理解了微笑背后的歧义与多元。
如果你觉得这话太绕了，那么就留意一下你的周围。说不定，就在身边的高墙上，贴着如下警示：
“您已进入监控区，请保持微笑。”
2015.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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