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清风明月里睡去 雷平阳

 

点击图片上方蓝字“诗刊社”,一起玩耍吧^_^一年之后,致费嘉 你已经去了天国我还在人世上漫无边际地找你这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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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诗人,1966年秋生于云南昭通,现居昆明,供职于云南省文联。一级作家,云南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著有《云南黄昏的秩序》、《我的云南血统》、《雷平阳诗选》、《云南记》、《基诺山》、《山水课》、《乌蒙山记》,曾获《诗刊》年度奖、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歌奖、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一年之后,致费嘉

你已经去了天国

我还在人世上漫无边际地找你

这苟活者的偏执显示了活人的心病不轻

我并不想向一个亡灵倾诉

话语的贞操,都交给了诡辩者或暴力

哈哈,又能说什么呢

难道我还要对你说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像孤魂野鬼

那些以你的风骨提炼黄金的行为

也令我厌倦了,生气了

在你的墓前建自己的纪念碑

或者在你已经弃绝的街道上摆满殉葬品

噢,不,这不可以,它会

让我的内心永无宁日

找不到你,不能面对面地与你喝酒

只能说明死亡真的发生了

而且这死亡谁都绕不开

所有的挣扎、抵抗和永恒的愿望

都不堪一击,都是心造的幻影

很多人都说,你这么热爱万丈红尘

你还会回来,还会不厌其烦地

出现在我们中间

说这种话的人,是因为想念你

因为想念,忽略了生与死之间有块禁地

他们说你会从云朵上跳伞

抱着一坛隔世的美酒

一脸兴奋地回来。我不相信

不相信去了天国的人还会重返人世

祈祷与怀念,抽空了我的热血

这会儿,我冷,仿佛整个世界

都在陪我一块儿冷

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有说谎

也从来不装,我说过

你就是朋友的模具,兄弟的标准

人世上难以找到几个与你

灵与肉尺寸相等的伙计

在我眼中,你是一面生活的哈哈镜

当然也是一面照妖镜

那一年,在罗平县的油菜花地中央

我唱歌,你跳舞,李开义和何小坤当观众

地球上仿佛只有我们四个人

我们互不设防、心扉洞开的情形

让我明白,其实男人与男人之间

也会在心底相爱

爱得天真无邪,爱得忘乎所以

当然,我也知道,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数不清的人都会把你的坟墓当成金字塔

都会把费嘉这两个拆散了的汉字

一再地垒成高不可攀的珠穆朗玛峰

他们甚至比我更爱你

更能让你像个活神仙

我因此嫉妒过,总以为自己

是你心底唯一的朋友

我甚至对你死亡的过程

对你人潮汹涌的葬礼,也充满了羡慕

但我一直没有向人说起

人各有因果,活着听命于爱神与死神

死去,便向人世保持永远的沉默

我肯定不会用自己的身躯替你活着

更不会模仿你欢天喜地的样子

你是唯一的,生命在高潮时刻戛然而止

谁都模仿不了,也承受不了

如果必须对你的离开有一个说法

我只能说,有一则神话

在2014年的初秋失传了

一年来,我封锁了与你有关的信息

讨厌在我面前提及你名字的每一个人

也不读你的散文和诗歌

甚至没有到你墓前去坐上一会儿

这没有其他世俗的原因,我就认定

坐在我对面喝酒的那个人

那个1991年我流浪昆明的时候

第一个收留我的昆明人,他走了

他坐过的椅子空了

谁都填补不了我个人天空的这个窟窿

我的确想象过,那银河的岸边

那块没人用过的土地上

星斗的鲜花盛开,烟云的流水不息

那儿应该有你的另一座坟墓

也应该有你的乐园,一座酿酒的作坊

总有一天我会去造访你

并且相信,那时候你肯定一个人喝醉了

我会喊醒你,然后我们接着喝

不分生死地喝,地老天荒地喝

值不得大惊小怪

你比谁都清楚,除了文学

这些年来,我与你的世界

从来就是一张不省人事的酒桌

写在五十岁生日

站在楼梯的转角处喘息时

我捶了几下腰

发现自己果然没有战胜光阴的能力

而且在喘息之后,没有觉得

过去与未来的日子中

存在着值得自己为之狂欢的美

的确,我也曾像下楼的那个少年

穿着跑鞋,戴着墨镜,双手紧握玩具枪

嫌下楼的速度太慢,恨不得

这一栋楼房只有一个台阶

一心想到被多少人厌倦了的世界上

去折腾。他从我身边蹿过那一刻

本想告诉他:“儿子,现在我从世界上回来了

只想回家,却连走回头路都力不从心!”

可他没在我身边停下,一闪而过

仿佛我久历的世界,因为他

已经可以以旧换新。攥着冷冰冰的绿色扶手

我继续上楼,孤零零的一个人

却像一支溃败的大军

失踪者之歌

他孤单地生活在片面

偏激的场所中:一条决绝的单向街

或者一座废弃多年的破庙子

不想再与过去发生任何联系了

不与人见面,不结盟,不开口,不写信

他只想做一个现世的孤儿

与自己最爱的人也保持距离和沉默

那些他敬仰的偶像,他想前往的地方

他只依靠沉思默想

聊以温暖日渐冷却的血

但也拒绝为之交出灵魂。仿佛

他已经不存在了,以前的你

激烈、尖锐,却如岩浆戛然凝固

就连你笔底下的人物,你仍然在塑造着他们

但他们也不知道你是否还在人世

你就剩下自己了,纸面上自问自答的时候

当你发现自己还有另外一个声音

你讨厌它,否认它

在内心,你并没有原谅损害过你的

那些语言、暴行和伪善

它们偶尔还会令你情绪波动

你总是用酒去平乱,醉了

便在书架后面倒头就睡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愤世嫉俗的问题

你就是一个失踪的家伙

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很久了

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着一副亡灵的样子

以后深山遇见你

以后深山遇见你

松树下面,我们多喝几杯

天上繁星比瓜大,用它们佐酒

醉了,我们就抱紧了

酣睡在人世的草丛里

从菜市场归来

蔬菜的品种很多

我选了

落后于时代与科技、还沾着泥土

被臭虫乐于接受的几种

牛、羊、猪,都是几个月速成的亡魂

幼婴的记忆,暮年的肉体

乱纷纷地展开肺腑

露出一根根被斩断的骨头

心脏的价格,比后腿肉还低

肺与肾,暗藏激素,少数人就好这一口

我在别无选择时选择了蹄子

不为什么,就因为在豢养基地

它们还从体内数出了少量的

团团乱转的脚步

鸡和鱼,我就不考虑了

餐桌上曾经的大菜、奢侈品

如今油比肉多,骨软,刺少,味道

越来越寡淡,接近于虚无

多么令人生厌,像一个个既无才情

品行又让人恶心的

别人的聚会上,千里迢迢

赶来混吃混喝的家伙

熊掌已经绝迹

野生的蘑菇价格又实在昂贵

倒是玫瑰和百合花

也浪迹在白菜和萝卜中间

我用土豆的价格

顺手买了几朵


雷平阳诗集《我住在大海上》
新星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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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树

01

白鹤是一个美人

在树冠和云朵之间

用裙子赶路。它将埋骨于气流里

它将往来两空

我躺在松针上假寐

唉,松针,这些天空里落下的

鸟骨,它们托举着我

在高出山梁一寸的高空

02

我不相信阳光是假的

它从树丫间投来

方方正正的一块,像一张宣纸

我用毛笔,蘸着泉水

在上面写字

每个字都不现身

都消失在光里

03

石头有着蹭蹬的一生

在河床或在风暴。它们也忘记了

大海和远山

忘记了内心藏着神灵的坐骑

它们像翡翠屈服于铁锤

却又像一个个死神摇篮里的婴儿

时刻梦见巨大的奶瓶

04

瀑布悬挂在石壁上

向下的流水中

有向上升起的鱼群

那一声声的轰响与碎裂

乃是水流在鱼群的身后挖掘陷阱

鱼,多美的鱼,停泊在

弧形彩虹的围墙上,是投降书中

一面愤怒而又永恒的白旗

05

我暂时居住在一把雨伞的道观里

雷声和闪电,像神话中

无处不在的大悲

和大喜,冒雨开出一束束

令人心惊肉跳的花朵

不管是东风、南风、西风和北风

还是春风、妖风、秋风和悲风

都不是什么好风,它们是群众

众生、人民,把我当成了

眼里的毒蘑菇,时刻都想把我吹过

生活的界碑。但我从来没有走出

这把保护伞,避难、隐修

接受暴雨和烈日

从不间断的恐吓和追捕

有时,抬头看天

看见的总是那锃亮的从不收缩的伞骨

心里就会想,它们也许是天空

暗中为我长出的一排肋骨

06

晚钟只响了几下

我轻叩万松寺的门

开门的和尚一脸怒气,拒绝了我

明月初升,松风阵阵

我在寺墙外打坐

又一个和尚从寺门里出来

他用一把扫帚将我收留

我摸黑将结满蛛丝和尘埃的大殿

打扫干净,坐在蒲团上补课

又一个和尚出现在面前

他把我赶出了寺门

万松寺的四周,青山隐隐

月亮西落了,太阳正在东升

07

我轻得像一团风

是流水和白云隐形的同谋

我在乌蒙山中数山头,躲瘟疫

过着落叶满地的生活

我的朋友仨:松鼠、酒壶、树桩

我的敌人仨:荒坟、过客、心跳

坐在树桩上与荒坟里的人对饮

过客向我打听亡灵的去向

我都会心跳不已

胸腔里,只剩下一只活泼的松鼠

为我搬走悬挂在心的山头

08

不是每一座山上都有寺庙

不是每一座寺庙里

都有高僧大德

不是每一个高僧大德

都没有犯诨或走神的时候

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和尚

是个盲人,他说:

“庙门之外,遍野都是佛灯!”

我欲起身证实,他让我继续饮茶

“你的一双俗眼和一颗俗心

只会看见黑暗中提灯赶路的人!”

我无言以对,看见茶案上的夕照里

两只草虫正在交配

他应该是草虫的主人

没有把它们分开。佛灯下

他的盲眼里,伸出两根分叉的蛇信

09

每次登山,我都给山顶

带去一颗

写满汉字的石头

或者种植一棵松树

石头渐渐堆成了一座坟

离天很近,松树守护在它的四周

10

雪水断绝处,声音长出青草

云朵解体的地方

一只喜鹊静静地飞过人世

我本獦獠,居住在石头房子里

有鬼,有神,有一堆雪豹的遗骨

没日没夜

在我心上奔跑

11

一朵云悬浮在山巅之上

一只鸟鸣于树梢

有一个人,他坐在树阴里

想把屁股下的石头埋到土里去

他用尽了蛮力和心力

还是无法将自己

从石头上移开

我从那儿路过

我说“你好!”

你回答:“你好!”

12

到了山顶,我觉得自己

还活着。回到山下

我便是一个死去多年的寺庙里的厨子

现在,我饥寒交迫

赶着一匹瘦马

拉着一辆空车

去山腰的寺庙偷运供品和云朵

13

树叶上的一只蚂蚁

它看象群过山

看日落。它每天都看

身体里面,有象群和象冢

也有一轮太阳

隔着黑夜

没完没了地喷薄

14

他把父亲的灵堂

设置在戏台上

他和母亲无处可去

藏身于戏台下的化妆间里

穿着破烂的戏服度过了寒冬

用庸脂俗粉充饥

我去拜访他们的那天

春风,吹拂着

戏台上怒放的塑料花

15

在菩提树下纳凉

一个老翁,须发皆白

远处的池塘、白鹤、莲花和竹林

是他的世戚、故旧和门生

他在清风明月里睡去

什么都已经放下

那本从手上滑落的书卷

汉字都走光了

空遗一张张白纸

来源:《诗刊》20161月号上半月刊“方阵”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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