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芳｜文化之敬─从西芳寺说起

人有敬意，看什么就有不同。这时，山川可以说法，人文可以涵化，无言却胜于有言。...



许久没到西芳寺了，这次应大陆学生之请，京都赏樱之行，特别又安排了这个行程。

西芳寺，又名苔寺，以养苔闻名，有一百二十几种。春天来，各个生机盎然，以各种不同层次的绿铺满整个庭园，阳光透过树间照射下，那种具生命力的亮度，可是任何覆盖物所比不上的。

日本人养苔，与他们做其他事一样，细致认真，所以能成就特殊的美感；但日本人养苔，也不只在成就这种美感。禅语有句“雨过青苔润”，那无雨呢？苔就枯了。所以，苔最好映现时节，而识得人生不同的时节就该有不同的生命风光，正是禅的观照，养苔，其实更因于禅。

然而，作为一个“景点”，苔之外，西芳寺还有一件事让来者印象深刻，那就是：想进寺，须先预约；真进寺，须先抄经才能游览。预约，是控制流量，便于管理。但西芳寺的预约不同，不接受电话、电脑方式的预约，你必须用明信片写好资料寄给寺方等待通知。

抄经，则是不论你是东方人或西方人、佛教徒或外教徒，到此，一律须用毛笔抄完心经。所以在西芳寺就常可看到，从未拿过毛笔的外国人，像小孩习字般，一笔一笔，歪歪斜斜地照着宣纸上印好的细笔经文照描。

这两件事，使西芳寺不同于其他寺院；这两件事，也使来西芳寺的旅人较少。但只要你到了，肯定不会忘记这特殊的寺院规矩、这特殊的美。

就如特殊的美来自苔，更来自禅家的观照般，特殊的寺院规矩，也何止于流量的管理，更在于让敬意产生于来者的心头。

人有敬意，看什么就有不同。这时，山川可以说法，人文可以涵化，无言却胜于有言。在西芳寺，你才会注意到，那原先卑微的事物竟可以尽大化之美，你才会在此与一草一木相应。

日本的寺院乃至文化都强调这个“敬”字，敬得过分，当然也会有规矩繁琐的问题，但无敬，文化就将不知伊于胡底。

而说敬，要人敬之，还必须先从“自敬”做起，这虽是普遍的处世原理，但在涉及心灵的事物尤然。没这自敬，宗教就成为江湖术士神道设教之事，文化就成为无行文人机巧玩物之务。而观诸两岸，于今则此病尤甚。

大陆过去视宗教为禁忌，最近民间则在此诸方竞艳，可虽有诸多做法不同，但多数寺院道场的确难让人心生敬意，所以者何？正因只把自己当成世间法的一环，所作所为既无以根本区隔于其他行业，又如何让人心存敬意？

宗教如此，有人或以为此乃断层日久的副作用；但文化呢？严肃文化在改革开放后的商品化更是一种无以遏抑之势，而如今，还找到了“文创产业”的支撑。

文创产业，做为一种产业，无可厚非；文化，与时俱进，注入创意，也无可厚非；但文化毕竟与其他事物不同，它牵涉价值认同、情感依归、审美品味，你不能只把它当成可以随意捏玩的东西。在这里，你有敬意，也才能让别人真正领会它存在的意义。

就以最近卷进风波，被批评为在文创园区过度商业化经营的“诚品”为例吧！在它原有书店24小时的开放作为中，你就能看到当事者对文化的敬意，这敬意使人走进去，这敬意也使它独一无二，即便有人想仿制，是真心，还山寨？你也马上能感受出来。而也就是这份敬意，诚品辐射所及，何止于进书店的人，更不知及于多少其他。其后，尽管复合式经营是务实所需，也可接引更多人走入书店，但这原点的敬意却必须一直清晰存在，否则，哪天异化成他物亦恐不自知，也就难免于如今之批评。

诚品，这许多人引以为标竿的尚且须如此，更不用说一般的文化作为。而从西芳寺到诚品，看来说得很远，但老实说，要谈文创产业，你真还得好好到不用这名词的日本走走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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