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长大了,我们给了它性别。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樱桃也不会只有一种性别。...

《嫁接的樱桃》

樱桃长大了,我们给了它性别




张丽的人生有三件值得骄傲的事情,第一件是对她百依百顺的丈夫唐明,第二件是她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女儿唐尧,还有一件,是她亲自打理的这个自家庭院。

说起她家的庭院,在这个二线城市里可以称得上是远近闻名。张丽家的深红色檀木门一打开,这个足有30平米的庭院就展现在眼前了。

现在正是茉莉开的时节,花圃外围栽种的一整圈茉莉正在繁茂地开着,白色的花骨朵簇簇拥拥,推推搡搡地挤在一起,散发出浓郁的花香。在张丽的家里,四季不乏的就是花香,冬季有腊梅,春季有桃花,夏季有月桂,秋季有芙蓉。

当然,这个庭院里不止有花,也有果子和蔬菜。香梨,冬枣,番茄,胡萝卜。张丽花了近乎家庭生活的一半时间来打理这个院子,她希望这里就像一个充满生活趣味的地方,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不过在这数十种的植物里,有一样是他们全家的最爱,那就是栽种在院子中心的这一棵樱桃树。

这棵樱桃树是在两年前用樱花树嫁接的。

张丽的嫁接技术很好,樱桃已经结过两次果实,这一次已经是它的第三次成熟。红彤彤的樱桃像是珠串一样,垂坠地挂着,在绿莹莹的枝叶之间,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当然,张丽对它亲睐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每到他们家樱桃成熟的时候,就是唐尧放暑假的日子。

她会在女儿回来的前一天,挑出特别好的樱桃剪下来,放进冰箱保存着。这样,只要唐尧一跨进家门,就可以吃到冰爽可口的大樱桃了。

"尧尧,吃完饭陪妈妈去送樱桃吧。"

唐尧每次回家,必有的一个家庭活动就是陪着母亲去邻里朋友家送樱桃。

唐尧是那种所有人看一眼就会喜欢的女孩子。长长的黑发,大大的眼睛,白皙的皮肤,纤细的身形,淑女得体的衣着,当然还有乖巧的微笑。

张丽觉得唐尧就像自己悉心栽培下成长的很好的一株香草,娉婷的长大,足以让她这个母亲得到更多的艳羡和赞美。

所以,她喜欢带着她走街串巷,也喜欢将她带到自己的朋友面前。她们异口同声地夸赞唐尧,这让她觉得一直以来的生活都过的十分有意义。

不过,现在,张丽也觉察出了一些不好的东西来。

唐尧已经到了28岁的年纪,在这个地方,28岁的女孩还没有出嫁的已经不多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论她多美多出色,接近30岁的时候,依旧无人认领的话,就会成为一件最不光彩的事。

而,这样的羞耻感,在这次送樱桃的过程里,一直持续着。

张丽发现,虽然大家依旧是在夸赞着唐尧的美丽与能干,眼神里却总是透露出一些窃喜与忧虑。这样既高兴又怜悯的古怪表情,几乎让张丽决定,以后再也不送樱桃给她们吃了。


回家的路上,张丽和唐尧谁也没有说话,街灯昏暗,一旁黑黝黝的山峦静默无声,只有风吹过的时候,能够听见沙沙的树叶在摇动。

张丽一手拿着空木桶,另一只手被唐尧轻轻地挽着,她忍不住转过脸,开始细细地打量起自己的女儿。

唐尧的眼睛像爸爸,嘴巴,鼻子,包括沉默起来的神情都和张丽很像。

她从小就很乖,不爱发脾气,待人接物也很温和,喜欢读书,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依靠奖学金一路读到博士,几乎没有花过家里一分钱。

当然,从小到大也收到过许多男孩子的追求,却一直以学业为重,早恋这种事情,张丽也从未担心过。

但是,现在,说实话,她是有些担心的。一直不曾让家人操过心的小孩,却在年近30的时候,让他们忐忑不安。张丽觉得,这可能也算得上是一种命运的公平吧。

"尧尧,上回妈妈和你说的那个男孩子,你们有联系么?"

"吃过几次饭,后来也没什么联系了。"

沉默。

"妈妈,我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呀?"

张丽觉得唐尧的语气不一般。

唐尧停下了脚步,将张丽手里的空桶放到地上,抬头望着有些迷惑的母亲,深吸了口气: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无法像你希望的那样为人妻为人母,您会怎么样?"

张丽觉得站在对面拉着自己手的唐尧正在发抖,她其实并不十分明白刚刚唐尧说了什么,只能跟随着本能来发问:

"什么意思,妈妈没有明白。"

"妈妈,我是一个同性恋。我无法喜欢男孩子,尽管我已经很努力的在尝试,但,真的没有办法。"

唐尧说完这句话,就哭了出来,她哭的很隐忍,声音轻轻的,就像她平时温柔的性格。

同性恋,那是什么?

张丽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个词那么陌生,那么新潮,是她的年代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词。这个如此新式的词,为什么会从自己眼里那么温顺的女儿的嘴里蹦出来,她实在无法理解。

她刚刚说什么?

她说,她不喜欢男孩子,她是个同性恋,她没办法结婚,她也不会和男人生孩子。她是这么说的,张丽觉得自己并没有理解错。

她猛地从地上拿起木桶,一下就砸在了唐尧的身上。唐尧吃痛,闷哼一声,坐倒在地。木桶滴溜溜地往外滚,从马路一边滚到另一边,滚进草坪,受到摩擦继而停下来。

"你在说什么,究竟?"

张丽努力压抑着胸口澎湃的情绪,她觉得她紧张的快吐了,她急切的需要自己的女儿说点什么好让她冷静下来。她希望听见唐尧的解释,希望唐尧告诉她,同性恋这个词,还有不一样的解释。

可是,女儿接下来说的话,就像点燃火药的打火石,她告诉她,她生了一个怪物出来。

"妈妈,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办法让你冷静下来,妈妈,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为了自己能够变得和别人一样,很努力很努力过。这样的努力,并不是你们能够想象的。每一次和男孩子吃饭,牵手,接吻都让我浑身难受,我......"

"不要说了,我不要听,我他妈不要听,你给我闭嘴!"

张丽抡起胳膊,猛地扇了唐尧一个巴掌,清脆的巴掌形成回响,也清脆地打在了张丽的脸上。

"你肯定是疯了,肯定是疯了!"

张丽不断地狠狠地用双手打着唐尧的脑袋,肩膀,以及瘦削的背。坐在地上的唐尧既不躲闪也不吭声,静默无言,像个雕塑。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啊,唐尧,我问你,究竟为什么你要这样?!"

张丽的声音从最初的质问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她不知道自己以这样的状态癫狂了多久。直到她觉得浑身没了半点气力,最终才瘫坐在了唐尧的对面。


忽闪忽灭的路灯底下,这一对精疲力尽的母女,相对无言,谁也没有和谁说话,只能听见彼此的喘息声,掺杂着几声啜泣。

究竟是谁哭了呢,是妈妈还是女儿,我们无从判断,或许两个人都哭了吧。

母亲因为这惊天的消息而倍受打击,这超出了她的想象,甚至超出了她对世界的理解。

而女儿呢,她在为她自己哭泣,她不知道她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她理解母亲的愤怒,可又对这样的愤怒无能为力。她无法做到背离自己的身心,她无法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即使她知道,她的选择也许会让别人以更加残忍的方式对待她。

可是她,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四个字。

它意味着无论你拥有多大的自由与主观能动性,在面对某些事情的时候,依旧只能摊开双手,认命地等待着它的降临。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无能为力的。比如你出生在怎样的家庭,拥有怎样的父母;你什么时候死;还比如始终不爱你的人,去了远方的亲人,别人对你的嫉妒与愤怒。

还有唐尧的这件事,她是个喜欢女人的女人。

还有张丽的这件事,她有一个不喜欢男人的女儿,她永远也看不见她美满的婚姻。

英国有一位备受争议的女作家,叫做珍妮特温特森,她备受争议的原因,一来是她奇幻风格的作品,还有一个就是她的性取向问题。

1978年的时候,她和一个女孩相爱,从她虔诚的基督徒家庭生活里逃离出来,在当时的背景下,这是一件十分反骨,并不被社会接纳的事情。

她写的作品有很多,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部叫做《给樱桃以性别》的小说,里面有一段点题之语,是这样的:

“嫁接就是将一种柔嫩或者不确定的植物,融进同一科目的另一种更为坚强的植物上。这样生长出来的果实能抵御疾病,将会在以前不能生长的地方生长。让世界以自己的意志交配吧,母亲说,否则就什么也不要做了。可是,樱桃还是长大了,我们给了樱桃以性别,它是雌性的。”

嫁接的樱桃,究竟应该算雌性的还是雄性的?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最终,它也结出了同样殷实的果实,甚至比一般的樱桃还要好。所以,或许它是雌性的,也是雄性的。它变成了既是父亲也是母亲的角色,因为它结出了更加坚实的果实。

这样的果实勇于承认自己的特殊性,愿意承担命运的不公正,不想欺骗一个无辜的人,带他走进假模假样的婚姻生活。

它足以抵抗更暴烈的风霜雪雨,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变成了集合父亲与母亲优良特质的结合体,它成为比他们都要更勇敢,更坚强的人。

唐尧结束休假的时候,并没有同母亲告别。母亲将自己锁在房内,闭门不见。

"她太伤心了。"父亲对唐尧这样说道。

"那您呢?"唐尧有些气馁地站在门口。

"我只希望你们两个都能不伤心。现在看来,很难两全。"父亲捏了捏唐尧的手,就像她每一次离家的时候。

有些事情,有些隔阂,在当时,乃至那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得到接纳与谅解,甚至无法得到比较公平的眼光,可是,我们总要给它时间与信心。

当人们变得更加智慧与明朗的时候,当这个世界变得更具备包容性的时候,他们便会愿意相信: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樱桃也不会只有一种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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