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住着一个吃人的巫婆

童话故事的初衷，是要将成人世界的恐怖缩影成孩子们能理解的故事。...

在我刚学会识字的时候，读的第一个童话故事是《白雪公主》。

它是书虫版的，硬壳的封面上，画着一位美丽的少女，她穿着一件蓝色的蓬蓬裙，金色的长发像海藻一样垂到肩头，她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远方，粉色的小嘴微微张着。

那后来成为了我对美人的既定印象，她看起来必须是青春的，懵懂的，却又是性感的。

而对戚芳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此，眼前这个充满少女气息的女人，真是一位公主型的美人啊。

的确，戚芳的气质很不同寻常。她第一次来我店里挑衣服的时候只有20岁，那时候的她还是一名在校的大学生。

她走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点算今天卖出去的鞋子，是我女儿略带惊讶的声音让我抬起了头。

"妈妈，你看，漂亮姐姐。"

那时候我的女儿欣儿刚满三岁，已经到了会区分美丑的年纪。我好奇地抬头看了看，戚芳正站在我的店里看衣服。

戚芳真的生的很美，比东方人的肤色要白许多的肌肤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发着微光。长而黑的头发被编成了一股马尾辫，一直垂到腰际。五官精致，睫毛特别长。她穿了一件肥大的灰色的针织长裙，虽然是素色的，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在她同我说话的时候，尤其明显。戚芳说话的口气很轻快，嗓音甜美，问问题的时候那大大的眼睛里透着诚恳和真挚，肢体语言也很丰富。这样的戚芳，就和我印象里的美人形象不谋而合了。

她看起来又温柔又天真，又不失性感。我很喜欢这个女孩子，我的女儿也是。所以，戚芳后来成为了店里的常客，我们也成为了感情很好的忘年交。

有了戚芳之后，我的周末变得轻松了许多。她经常会在课余来店里坐坐，和我说会话，我忙的时候，她就在一旁逗我的女儿开心。

她们相处的特别融洽，后来比起我来同她讲故事，欣儿更喜欢听戚芳来给她讲故事。因为戚芳活泼灵动的嗓音以及活灵活现的表情，这些都让我的女儿在故事里身临其境。

戚芳是个讲童话故事的高手，当然，不仅戚芳的童话故事说得好，她后来经历的情感也和童话故事差不多。

戚芳用她工作之后领到的第一份工资去了一趟日本，而她同她丈夫就是在那里结识的。

她被当街抢了钱包，而他的丈夫就是英雄救美的那个男人。后来他们就此相恋，一年之后结了婚。

她的丈夫叫戴城，是我们这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当然，那是戚芳之后才知道的事。戚芳从此住进了我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住在可以住下几十个人的大别墅里。

她成了现实生活里的，也成为了我身边的，童话中的主人公似的人物。结婚之后的戚芳，成为了备受瞩目的人，也不怎么再来我的店里。

但，她依旧会定期给小欣儿寄来礼物。有时候是一套美丽的衣服，有时候是一个钻石皇冠，有时候是一大叠一大叠的精装图书。

当然，即使她不怎么来我们家作客，我们依旧能从报纸新闻杂志里看见她的近况。有时候是她出街买菜的照片，有时候是她参加慈善晚宴的照片，有时候是她同戴城双双约会的照片。

再后来，消息就渐渐起了变化。戴城的身边出现了不同的女人，戚芳出现在取景器里的形象也不再高贵美丽，越来越像个普通妇人。

但，当她再一次来到我店里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些报道肯定都是无稽之谈。戚芳看起来依旧年轻，美丽，闪闪发光。

"戚芳姐姐！"欣儿飞快地跑过去，投进几乎两年未曾再谋面，日夜思念的姐姐怀里。戚芳将她高高地抱起来："她重了好多啊。"

"当然，她都7岁了。"

"戚芳姐姐，你来给我讲故事吧，欣儿好久没听姐姐讲故事啦。"

"好，好，好，姐姐来给你讲故事。给你讲个人鱼公主的故事好吗？"

"好呀好呀。"

戚芳很快又投入进她故事大王的角色，两年的时间并没有让她讲故事的能力减退，所以当我从进货市场回来，看见在戚芳怀里挣扎着要逃脱的欣儿时，吓了一跳。

"妈妈，妈妈。"欣儿飞快地扑进我的怀里，嚎啕大哭，她哭的那么伤心，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女儿哭的如此伤心。

"她这是怎么了？"

戚芳摊开双手："她在为人鱼公主变成泡沫而难过。"

我经不住笑了起来，一把抱住欣儿："哎呀，人鱼公主变成泡沫回家了，她回家去了，欣儿是不是一会也要回家找爸爸啦？"

但，欣儿却完全不听我说话，她自顾自地大哭着，嘴里喃喃自语："妈妈你骗人，变成泡沫就是死啦，人鱼公主她死啦。戚芳姐姐说，死了就再也回不来啦。"

"你，你和她这么说了？"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希望我是听错了，但戚芳却并没有否认。

"我是告诉欣儿她死了。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好回避的"，戚芳说的理所当然。

"可，可她还只有7岁。"这是我第一次对戚芳有了怒意。而，我并有料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健康的她。"什么时候查出来的？"戚芳靠在白色的病床上，纤细的胳膊针眼无数，原本红润的脸庞现在是惨白的，黑白分明的眼珠也变得有些浑浊。

那监护室白色的墙壁就像两瓣张开的牡蛎，戚芳瘫坐在中间，带着腐朽的气息。

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拉住我，冰凉的手，没有什么温度。我将脸撇向一边，不敢置信那么年轻美丽的女人，竟然得了癌。

"上个月查出来的，想在住院前来看看欣儿。"

"她说想来看你。"

"不要，我怕我这个样子吓到她。"

"给我看看欣儿的照片吧。如果早一点发现，或许，或许就不用死了。或许我也能生一个像欣儿这样可爱的小孩，我还可以给她讲故事。"

戚芳拿着我的手机，一张张翻阅着欣儿的照片。沉默良久，继而整个人蒙进了被子里。被子里头的人呜咽着轻声哭泣，被子外头我也默默流着泪。我想我不会再来看戚芳了，这样无能为力的见面太令人心碎。

戚芳在一个月之后过世了。

去参加她送别会的时候，她的丈夫给了我一盒录音带，说是戚芳给欣儿的礼物。磁带里录制的是整本《格林童话全集》，她的声音，那动人的嗓音，从磁带里传出来，就像她还活着一样。

在两卷录音带的结尾，她这样对我说：

"小琴，对不起，那天吓到了欣儿还有你。但，我依旧不认为我做错了。在格林童话所有的故事里，我最喜欢的故事叫做《糖果屋》，它讲的是一对被继母抛弃了的孩子的故事。

他们被抛弃在森林里，遇见了住在糖果屋里的巫婆。糖果屋全部是由糖果造的，烟囱是巧克力的，凳子是棉花糖的。巫婆希望将他们喂的又肥又可口，她要吃了他们。

当然，最终两个孩子杀死了巫婆，回到了父亲身边，继母也病死了。这是在我四岁的时候知道的故事。我第一次知道了继母这个词，第一次知道了被遗弃是什么意思，也第一次知道了还有人吃人这件事。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从这样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它让我知道了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美丽，所以它是我最喜欢的童话故事，当然，这也是我希望给欣儿讲童话的原因所在。"

死亡，是不是个很恐怖的事呢？我想它当然是的。

因为它意味着永远的离开和突如其来的分别。因为它太神秘又太悲伤，总是黑色的。所以，孩子都害怕黑色，就像他们害怕没有光亮的黑夜。因为看不真切，因为那黑色的暗夜里有森然的鬼怪。

童话故事的初衷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只是要展现真善美，为什么又要制造出吓人的鬼怪，骑扫把的巫婆，吐火的长龙，以及会抛弃孩子的母亲呢？

童话故事的初衷，是要将成人世界的恐怖，缩影成孩子们能理解的故事。

它是要来告诉他们，这个世界有美丽，也有丑恶。

有善良的公主，也有拿着屠刀的狂魔。

有五彩的糖果屋，随便摘下一个什么都能塞进嘴里，而那间美丽的屋子里住着一个吃人的巫婆。

它是要让孩子们从小便知晓恐惧，以便习惯它们，生出同它们战斗的勇毅。

"妈妈，戚芳姐姐去哪啦？"听着戚芳录制的童话故事的欣儿这样问我。

"戚芳姐姐去了很远的地方，这是她送给你的礼物。"

欣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这样说："戚芳姐姐和人鱼公主一样，也变成泡沫了吗？"

"嗯。是啊，她和我们永远的分开了。"

欣儿再一次哭了起来，我将她搂在怀里。那年欣儿7岁，第一次知道了死亡的意思。

而她今年已经14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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