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19. 再见，明天见

转身回望，看到那一个个或扎实或浮浅的脚印，待转过身来细细地讲给新识的路人听——你知道吗，刚刚我走过的土地从此每天都会开出一朵花，刚刚我经过的绿荫从此阴阳无力寸草不生。一生筑谎，一世说谎。谁让人人都爱回望来时路，守不住凄惶，舍不掉怅惘。...





(只是觉得它很静很美。)

最近读科伦·麦凯恩（Colum McCann）的小书《舞者》（Dancer），读过了开篇落笔即悲怆惆怅令人心有戚戚而难以释怀的战争与战争之物与人，冰血齐封，雪血混凝，血血难解，在年幼的主人公正式登场前，合上了扉页。如果一本书从头到尾承载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那么它一定需要一段同样完整的时间来对待。至于是否值得，那是翻完终页后我们自己的事。随手翻了翻，按照习惯先读了读封面封底的每一个字，想要读读看故事正式开篇前的序，然而意料之外，这本小书没有作者序，亦没有译者序。故事开篇前的三页，一页「献给」，一页「虚构」，最后一页，静静地躺着来自于另一位作者、另一本书中的一段话，再无前言，再无后语。

当我们，或至少我，自信地提到一段回忆时——指一个瞬间、一幕情景，一项经过定影液处理而免遭遗忘的事实——其实是在讲故事，它不断在脑海中重现，每每随着诉说而变样。人生包含了太多互相冲突的情感利益，令人无法全盘接受，说书人的工作也许就是将事情重新排列组合，使它们符合最后的结局。无论如何，只要一开口谈起过去，我们便是在说谎。

威廉·麦克斯韦尔《再见，明天见》

连着读了好几遍，心里一直字字默念。最后一抬头，竟听得到自己嘴里冒出一声嘟囔。「哦，原来我一直在说谎。」

转身回望，看到那一个个或扎实或浮浅的脚印，待转过身来细细地讲给新识的路人听——你知道吗，刚刚我走过的土地从此每天都会开出一朵花，刚刚我经过的绿荫从此阴阳无力寸草不生。一生筑谎，一世说谎。谁让人人都爱回望来时路，守不住凄惶，舍不掉怅惘。

于是，今天又要说谎了。

那天没忍住写下一个小故事，把当时的心情分享给朋友，却在眼眶酸涩中想起了更多的细节。考虑良久，还是决定积攒点时间把这个故事重新梳理写下来。也是寻常的因缘际会，不过太温暖。

去年回国之后就打定主意要在非营利机构工作，想要学以致用，看看我们国家的公益行业是什么样子，看看在国外接触到的大量的NGO所带来的震撼我们是不是也拥有，看看每每周三晚上下课后让我久久不能平静难以入睡的那些博闻智识是不是可以用在我们自己的身上。13年在雅安灾区认识的一帮「战友」都成为了生死莫逆，其中长期待在北京的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珊珊姐就是其中的一位。有一天我发消息给珊姐，说想在正式入职前利用闲散的时间做做义工或志愿者，一直想接触不止针对老年人的临终关怀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靠谱的机构，于是就问问看有没有合适的其他机构可以磨合一下等到以后正式工作了也可以用周末做些事情。珊姐回复说，我认识一个姐姐，她在做一个关爱残疾人艺术家的机构，你看你有没有兴趣，有兴趣的话我们就找机会去拜访一下。我说好，我们试试看。于是在一个早上我们就去到了凌霄姐的家里。我记得当时碰面的时候珊姐手里拿着一小罐茶叶，边走边嘱咐说这是一个爱茶爱入骨子里的姐姐，以后我们可以约茶。我记在了心里。

不知道你的生命中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姑娘，单往那儿一站，就让你觉得她浑身充满了氧气，感觉她的一声咳嗽都一定是空气的错。个头比我还要高一些，身材瘦削，利落的短发，五官很美，不施粉黛，眼神清澈见底。哇，好干净的姑娘，是那种由内而外的透亮，一眼望得到她的积淀，一眼看得到她独自面对过的阴霾，皆因当下淡定自若得如此寻常却令人震撼，而「干净」绝对是我所能想到的对于一个女孩或女人最高的评价。她的家里没有电视，桌子上没有摆放电脑，小小的客厅一整面墙被装修成一个木质书架盛满了书，书籍分门别类，旁边的小桌摆放着誊写了一半的佛经和安然放置的笔墨。客厅一个舒适的角落摆放着茶桌与茶具，周围放置着为方便席地而坐准备的竹编小垫子，看得出每一件小家伙什儿都是主人的心头爱。

我们也没有拘束，就地而坐，附茶攀谈。凌霄姐笑着说她可以几个月都不出门，蔬菜水果都可以快递运送，每天在家看书喝茶写字画画简直内心平静舒适至极，以至于「旅行」这么美好的词在她的生命中都可能成为挂碍。她问，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吗？因为这是我闺蜜家附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和她的妈妈都住在这周围。在搬来之前有一次跟朋友通话，她的语气中透露着满满的担忧——「你要不要搬来我家附近住？那样我们可以互相有个照应，万一哪天你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怎么办？」我想了想也是，于是就搬来了。我跟这个房子是有缘分的，一直住下去觉得越来越舒服，你们以后看房子也要注意，人在房中要体会到的是空间感，回到家里远离世俗之时拥有一方自己舒适独立的空间是一件太重要的事，以便心疲有栖所。万事万物都讲一个缘字。

我在心里不断暗暗惊叹艺术家果然超然于世，然而潜意识下大脑中冒出的却是一直深藏的执念，面对一种我这一生可能都不会成为的角色——泛泛世间，最美不过女匠人。

后来我们继续聊了很多，她在做的关爱残疾人艺术家的机构叫爱艺，聊了聊爱艺的起源和发展，爱艺当下的境况，她现在全职在做的这件事究竟对于她而言的意义在哪里。做过设计当过白领，朝九晚五一段时间后纳闷地发现单位的同事们总在加班其实是因为领导还在于是到点儿也不敢离开，那种束缚是可以理解但于己观念不合因而难以再忍受的，于是离开。原来学画教画，远走他乡采风走访，结果看到一个正在经受专属于她的人生磨难的小姑娘，心内波澜四起，将她带在身边很多年，从此开始思考凭一己之力究竟可以做些什么，人这一生生而为何。单纯的善念究竟是否足以处理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与纠葛，这在与受助者长久的相处过后，在种种意料之外的冲突与不解中，真正的答案逐渐浮现。曾经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小朋友见到她后对她说，「老师，我好喜欢你，因为你充满了爱」。这一句话让她瞬间湿了眼眶，因为就连她也从未看到过这样的自己。后来结缘爱艺，便决定随心而行，且就做下去。

茶后一行三人去吃饭，凌霄姐换上一件适身牛仔裤，一件简洁夹克，一顶深色贝雷帽落在精干利落的短发之上，整个人透着一股精灵般的精致洒脱。没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长袍大褂，及腰长发，从脖颈到脚踝都现着难以比拟的拖沓和不自在。那种将内心多彩丰盈与外表简洁干练完美结合的例子，迄今为止一旦提起我的脑海中显现出的一定是凌霄姐的影子，尽管自初识之后长达一年有余的时间当中我们再未见过，然而记忆中的形象依旧清晰无比。

我们一直在约茶，她依旧长久地待在只属于自己的空间，时不时地发消息过来闲聊几句，问问近况，也每每提醒如果有空一定要来做客，我们再饮茶畅聊。工作后每天忙到昏天暗地，恨不得一切闲暇的时间都可以窝在家里深陷巨大而软弱无比的沙发里不再起来。凌霄姐偶尔发来消息请我校对一些爱艺残疾人艺术家的故事文稿，用于接下来出版成册。于是在工作间隙或者下班后还抬得起胳膊敲敲键盘的时候就开始了校对工作，心中其实暗自愧疚至深，发现如今能为爱艺做的也只剩下了校对，也因此想要一字字尽力地校好。每次把校完的稿子发给凌霄姐之后都会收到饱含谢意的温情文字，我也每每都感动不已，一到冬天进入频繁生病的周期之后，每次的消息底下总会多一些如何缓解咳嗽如何协助退烧的小方法。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但这一年中生活本身的跌宕起伏、随之而来的心潮暗涌也常常使人疲累至极，期待中约茶所需的平和始终未及。于是，一切都被搁置下来。

上个周伊始之时决定在周末去保定参加一个教育类公益论坛，之前询问过原本认为不可行的行程突然被确定，心里也是觉得不可思议。角色是去论坛主持一个空间某个时间段的分享，周中的时候看到组织方发来的流程文案，打开后一眼就看到了平行空间中有爱艺的名字。我赶紧发消息给凌霄姐，问难道爱艺也会来吗？凌霄姐回复，是啊，我也会去，你也去吗？我说是的！凌霄姐说，太好了，一定是老天知道我们彼此惦念太久了。

我的心里一颤。是啊，约茶一年多无果，结果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遇到了。那个周六的晚上九点，我结束了两个小时关于公益和小鹰计划的分享，事后被一位老师叫到门口商讨后续可能合作的事。走廊很暗，没有开灯，看到的对方都是影影绰绰。这时候感到侧面有一位姑娘径直走向我，走到眼前后问，请问你是左毅吗？我说是，然后就看到她朝几米开外的一个方向招了招手，远处有一个高高的、瘦削的身影走向了我，依然戴着第一次我们出去吃饭聊天时相似的小平帽，更近了些，透着教室窗户散出的光线我看到她的眼神依旧清澈见底。然后我张开了双臂，一个大大的拥抱。凌霄姐递给我几个信封，其中一个系着蓝色蝴蝶结。她说这是一些明信片，是你校对的那些艺术家故事中一位艺术家的作品，蓝色蝴蝶结这份是送给你的，其余的几份可以送给你的学生。又一个拥抱，说因为急着赶回京的火车，所以得走了，我们回北京联系。我连声说好好。之后转过身去，回答了很多的问题，跟许多人聊过天，一切都忙完了回到住处，洗漱归置，然后坐下来慢慢地拆开明信片，看着明信片上那个在校对文档中出现过很多次、熟悉至深的名字，眼眶酸涩。因为浅薄如我，一个如此不足的个体，生命中遇到的都是浑身透着爱与深情的人，太宝贵。

半年前有一次在下班回家的公交车上，突然想到凌霄姐，于是就发消息给她。

「凌霄姐，我现在有点累，感觉都没有办法呼吸了，然而突然就想到了你，每一次在心里靠近你后身体中都是满满的氧气。」

「我还有这样的功能呀？」

「是的呢。」

因缘际会，命里写好的字确实妙不可言。

很高兴遇见你。并且，一直爱你。

再见。我们，明天见。

今日的图。科伦·麦凯恩的小书，那晚来自凌霄姐的明信片。愿有幸走进彼此生命中的你我，都得以内里平和。未必时时挂念，但一旦想起，心底必是暖意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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