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之中,荒草野蛮生长 徐童纪录片《算命》放映会后记

 

《算命》中,人在社会金字塔底层摸爬滚打,想方设法维生所展露无遗的动物性本能,就像野草于沙石中野蛮生长的姿态,有极大震慑力。...



▲徐童导演(左)、良友书坊创始人臧杰(中)、青岛自媒体文化有限公司总监史磊(右)


徐童纪录片“亚洲放映会”青岛站首站落脚良友书坊。作为中国当代纪录片导演“标志型人物”,徐童吸引了大批慕名而来的影迷。6月4日下午, 50多名观众或坐或站,挤满了良友书坊东侧的展厅空间,一起观看徐童“游民三部曲”中的第二部——《算命》(2008)。徐童导演携制片人唐小雁(也是片中的真实人物)到场,良友书坊创始人臧杰和青岛自媒体文化有限公司总监史磊(徐童纪录片“亚洲放映会”青岛站策划人)主持了此次放映会。

《算命》用河北燕郊算命先生厉百程的艰难谋生历程,串起了一幅底层社会人群——性工作者、混混、残疾人、乞讨者的长篇画卷。厉百程是六十好几的残疾人,打了大半辈子光棍,四十多岁时花130块钱从一对兄嫂手上,带走了被安在窝棚底下“又瘫又傻又残”的石珍珠,两个苦命人自此相依为命。厉百程靠算命这江湖本事养家糊口,但生意不好做,老两口想回到老家青龙县,在集会上碰碰运气……

影片开场前,臧杰提到“野草”、“石头”两个意象,很贴合片中鲜活生猛、砂石扑面的江湖气。人在社会金字塔底层想方设法维生时所展露的动物性本能:不遮蔽的欲望、精明狡狯的处事行为,绝地求生的生存姿态……就像野草于沙石中野蛮生长的姿态,有极大震慑力。
▲放映会现场,徐童先用一个短片《我的牛羊没有她家多》介绍了自己的几部作品和参展、放映情况。


粗陋时代的章回体叙事

《算命》采用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章回体叙事结构,内容共九回并包含尾声,有宋元话本和现代评书的意味,富有传奇性和江湖色彩。徐童在一次采访中提到:“算命自古有之,它是底层谋生的饭碗,用传统的话本方式、章回体小说的方式、三言二拍的方式,跟老厉的感觉比较贴。老厉的气场很有些古风,用章回体串,特别合适。”

章回体的回目,以点睛之笔笼概下文内容,使读者生发阅读欲望。回目之间必有起承转合,必有戏剧冲突。用章回体来串织纪录片的真实素材,有很强的情节编排感。片中的“叙事快节奏”、“冲突与解决”、“角色的情绪爆发”均吻合章回体的故事性,因此业界会有对“角色是否真实”、“是否存在情节设计和人物表演”存疑的声音。


徐童导演在《算命》中的厉百程家里
在镜头运用上,徐童很少用长镜头冷静旁观,他不避忌短镜头有“过于亲近对象”之嫌,反而常用短镜头来增加表现力。一方面,短镜头使角色裸呈自己,曝光隐私,如拍摄唐小雁酒醉心碎,在床上的哭泣画面时,镜头拉得很近;另一方面,短镜头营造出角色与镜头互动戏耍的氛围,如厉百程吆喝徐童劝阻石珍珠捡衣服,最后镜头里石珍珠和镜头调皮玩耍。镜头与角色的亲近,能够打破拍摄主体与客体的距离感。

对所遭到的“业内戏剧性过强”的诟病和“纪录片真实性”的质疑,徐童如此回应:他否认纪录片有纯粹的真实,“观众是被影像隔绝在现实之外的。影像的选择只要出于导演之手就不可能完全真实。势必由导演做出‘拍什么不拍什么’的判断,和‘镜头留哪些剪掉哪些’的选择。”另外徐童认为,生活有无限的可能性,这就使得“有限的影像记录”难以达到“绝对的真实”。他既肯定导演的安排,也承认“生活比影像精彩一万倍”。片中的快节奏是时代性的,角色的行动往来和情绪起伏都脱胎于生活。他与这些人在一个大院子里,同吃、同住、同行,彼此的生命有一段生长在一起,于是他才有了那些对粗陋时代的表达。
放映会现场


不是我选择厉百程,是厉百程选择我

游民,是对徐童影片中主要角色的一个共性概括:他们被迫背井离乡,在社会里游荡,又身无长计,没有正经职业,只好游离在底层灰色地带,混口饭吃。徐童的“游民三部曲”包括《麦收》、《算命》和《老唐头》。《麦收》的主人公是年龄很小、做皮肉生意“卖身救父”的苗苗;《算命》讲述残障算命先生厉百程以及找他算命的混混、洗头房老板娘、性工作者等人的故事;《老唐头》讲唐小雁的父亲——一个八十多岁的东北老农(在回忆文本里存在的游民,游民唐小雁的上一代)回忆一生的故事。徐童有意地聚焦这个被遮蔽的群体,用影像为他们发声。

《算命》放映后,观众问导演是怎么找到这个厉百程的,有那么多算命先生为什么偏偏选了厉百程?徐童回答:“不是我选择厉百程,是厉百程选择我。”

徐童, 1965年生于北京,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年届不惑才开始拍摄纪录片。他就住在一座许多社会游民杂居的院子里——院子在燕郊,一个河北与北京交界的地带。他误打误撞地进了厉百程的屋子,厉百程很爽快地接纳了他。刚开始,厉百程把他当成一个来算命的,当得知他要拍摄自己之后也并不介意摄像机的存在。徐童说是自己“遇见”了厉百程。

厉百程是个复杂的人物,生存的老练与书生气并存。虽然他在与弟弟“小神仙”的辩论中称猫是“上帝派来的小天使”,令大家啼笑皆非,虽然他在镜头前的“演讲”做派多少存在美化和粉饰;但这个人物还谈不上“卑劣”——徐童否认一位观众对厉百程的此种描述,他说厉百程只是“小奸小恶”,他根底里还是很善良的。
放映会现场


有朋友说,厉百程对待石珍珠的态度让他十分感动,这个关系有三个层面:第一层是欲望上的,厉百程需要个女人;第二层是生存上的,厉百程需要有人陪伴才能活下去,即使他有时会利用石珍珠来乞讨得钱,但他心理的确渴望着一份长久的稳定的关系;第三层是慈悲心,厉百程怜惜饱受哥嫂虐待的石珍珠,把她领回家,让她住遮风挡雨的房子,让她有热饭吃、有人照顾。两人生活的勃勃生气和欲望,绝非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能够与之对抗;他们洒脱而快乐。石珍珠那无所挂碍的笑,让她近乎成佛。

拍纪录片时,摄像机和拍摄对象之间关系的理想状态是这样的:拍摄对象忘记了摄像机的存在,从而抵达一种可以排除镜头前表演和拍摄压力的真实。虽然徐童片子里的厉百程很少有忘记摄像机的时刻;但耐人寻味的是,他能够一步步建立起对导演的信任。片子末尾,他将涉性隐私自然地和盘托出,跟镜头前的徐童交心,并且达成了对自己的和解:没有什么不可以讲。而相比厉百程,《算命》中的女性显然更容易在摄像机前袒露自己;因此,在第一话就出现的唐小雁虽然戏份不多,却浓墨重彩、十分抢戏。
放映会现场


女人是第一位的,男人应该为她服务

徐童在《算命》里记录的几名女性:唐小雁、尤小云、石珍珠,形象饱满且散发着不同于片中男性角色的人性光芒,徐童的镜头给予她们更多的是温情与安慰。面对关于“影片中所涉伦理问题和道德底线”的争议时,徐童用镜头中对女性温情脉脉的“注视”,给出了平等和尊重的态度。

唐小雁是洗头房老板娘,生意不顺找厉百程算命,为转运而改名叫“唐小雁”。她响亮地活着的姿态和她所表现出的坚韧豁达,都令这个真实人物充满魅力。最动人的一幕是,唐小雁抱着小姐妹痛哭泣诉,继而在床上心碎哭泣;这时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响起,在略显煽情、俗气的曲调里,歌词句句敲打人心。徐童在用歌声这只看不见的手,抚慰哭泣的唐小雁,这是一段对女性艰辛际遇的体恤,镜头的长度里有着徐童的个人抒情。

徐童这么评价唐小雁:“唐小雁的性格很直率,表面看上去很坚强,其实是个柔软得不得了的女人。”唐小雁的特殊遭遇是一般人都闻所未闻的,“她能在摄像机前袒露内心,女人的每句话说出口都比男人要慎重得多得多”。
在现场摄像的唐小雁


很遗憾,现场没有一人对在场的唐小雁提问,一位纪录片中敏感且有争议的真实人物能够走出荧幕与观众见面,是很少有的现象。现场的唐小雁很精神,为活动拍照、摄像,一刻都不得闲。徐童说,大家可以从《老唐头》里看到唐小雁后来的路。近期,唐小雁以制片人的身份参加了徐童的多场放映;因为这份气魄和勇气,唐小雁获得了第8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真实人物奖”。徐童在博客里说:“如果不是她们慷慨坦然地贡献了自己的生活,我将永远蒙羞于纪录片无休止的道德谴责,也无法跨越纪录片原罪的深渊。”

徐童说,《算命》中的女性都很伟大:尤小云卖身救夫的勇气令人佩服;石珍珠的赤子之笑,笑到人心里去。徐童称自己为女性至上者,“任何一个女性都是柔软的。女人是第一位的,男人应该为她服务。我本人尊崇女性,如果生在母系时代也挺好的,男人可以是奴隶地位。”
放映会现场


看见是改变的开始

片子的尾声里,一句“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回头看五味杂陈奈何天”让许多观众擦拭起眼泪来——石珍珠和镜头戏耍的无忧无虑的笑,令人笑中带泪。

一位在银行上班的女士提问徐童,为什么要拍摄这样一群人。徐童说,他生在60年代,学在80年代;80年代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知识分子群体受到各种西方思潮潜移默化的影响,对社会底层的人们普遍怀有发自内心的道义和责任。而他40多岁时在大杂院里与“游民”共同生活的经历,则让他更加具有“切肤之痛”和“发言权”。

在一次采访中,徐童引用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的句子——恶棍流氓说出来的事实,比伪君子的道德说教更接近真理。这也许是他执著拍摄游民群体的原因之一。这份生命本初的坚韧,感染并滋养着徐童。他问厉百程,如果没有意思,还活着干嘛?厉百程回答,活着就是生活。徐童说,“活着这回事,就是生活意义本身”这个看法,让他对生活有了新的认识。
《算命》中厉百程为老伴石珍珠梳头发


当被追问“拍纪录片的情由是否是为改变社会”时,徐童回答说:不敢说改变,也许因为改变太难、太大。他说“看见是改变的开始”,他寄希望于观影的受众,希望他们能够看见并持续关注,他期待着做实事的力量。张献民在评价影片《盲井》时所说的“某些人不愿意看见的东西”,也许会经由这份力量而变得愿意被看见,而看见本身就是一份力。

观众中有人提问徐童是否会再拍剧情片,徐童回应说,有可能会将自己创作的小说《珍宝岛》搬上荧幕。但在他心中,纪录片始终被放在最高的位置,“纪录片是记忆的一部分,它的真实叙述和文献性,是剧情片无法取代的。而现在院线上映的片子是传播娱乐的一部分。有人说,看不看哪个电影是女朋友决定的,在很大程度上,这是快餐消费”。
观众提问


观众中有来自学校编剧、编导专业的学生,在回答他们所提出的关于“纪录片拍摄”的问题时,徐童将纪录片的拍摄经验倾囊相授:一是要和拍摄对象长时间地同吃、同住、同行,而不是像“歼灭战”地去突击一个月,回来剪片;二是要善于倾听,这也是他镜头下的女性向他坦诚心事的秘诀。徐童说:“我喜欢倾听,随便跟我说什么都可以”。

他建议大学生从拍纪录片、拍短片开始学习电影拍摄。“没有纪录片锻炼的话,跟随脑海里一些小资的想法,随心所欲地编,这样的作品演员无法演,也缺乏生活本有的程式。拍纪录片入行容易,单人单机,资金需求小。从短片开始,从熟悉的人开始,现在的电影环境好,许多电影节都设置了青年单元、短片单元。”

有年轻人抱怨:即使在社会上冲撞得头破血流,现实依然难以企及理想。徐童回应,“如果非要在社会上碰壁,头破血流的话,年轻人,不如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头破血流”。
徐童导演答媒体问


观众评论

▲《算命》海报
@白原:如果没有《算命》,不会有更多人知道这世上还有厉百程这么些个人物,这些卑微却野蛮生长的草。然而那些粗砺的影像,粗糙的人物,莫不是这个世界的底色。日光之下,蓝色的鬼影和土黄的市集,来来往往迷乱混杂的芸芸众生,粗鄙的审美,粗俗的商业,我来自北方,这也是我所熟悉的,大多数人的世界。我们无处可逃,我们坐下来观看。

@Amy:《算命》是一件很难说明的事情,挣扎在底层的人通过它挣得活下去的微薄收入和尊严。与之相联系的都是这个社会底层——那些可能没有受过很好教育,却依旧活的很真实的人。

看这个记录片不会让我觉得舒服,但是却能触到痛点。这些人身上的各种无奈,还有身上的劣根性似乎叫我们瞧不上眼,这些人怎么活的如此的卑微、无望、畸形却依旧还能笑、还能如常生活呢?可这却是真实又无法掩盖的人性,重情义如监狱外的妻子想各种办法从监狱里捞丈夫出来;怕孤单的足浴老板娘想靠算命改变自己的孤寂;卑微如跛脚算命靠着玄乎的技能想法子忽悠上门的客人,他也有欲望有身为人最最本能的快乐和欲望。

我们大多数人或多或少是瞧不上这些算命的人的,我们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以为高他们一等,以至于提问时说出卑劣二字。搞笑的是或许真实的我们比他们还不堪呢!纪录片里那个把乞丐撞死的政府官员就比较好吗?那个打官腔的残联办的人就比较好吗?

我们这个社会,似乎对于弱者向来是缺乏心底的尊重、同情以及宽容。之所以难以忍受,容易苛责或许只是因为这个社会病了,而我们尚不自知吧。

@张小晒:看完它能让人从生活中的不满与悲苦的情绪中剥离,剥离过多的追求与希望,剥离眼睛看到的艰辛与苦难,历百程说出了世人感悟不到的境界:只愿世人平安顺利别无他求。

@阿加莎:我很想问导演对目前独立纪录片现状的看法,以及导演喜欢的电影片单。

@善臣:非常有幸参加了徐童纪录片亚洲放映会——大陆首站,青岛的放映首场。在良友书坊总店,观看了徐童导演的游民三部曲之一的《算命》。之后的交流中得知,导演和主人公算命先生厉百程及老伴石珍珠,同吃同住了近一年,完成了这部作品。我被两个社会底层的两个残疾人的生活故事,深深打动。

因从小患有类风湿下肢严重变形的厉百程,出行靠一副不对称的双拐。自己的生活已经够艰难的了,后来为了老了有个伴,又娶了从小失去父母,被哥嫂虐待的、又傻又哑、腿脚还不利索的石珍珠。两人相依为命,一起生活了十六年。厉百程也算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算命先生,在紧邻北京的、河北三河的燕郊租住房,给人算命为生。除了算命赚钱,还要照顾残障的老伴,生活困苦。电影近尾声处,厉百程带着石珍珠去赶集,支摊算卦。有一个镜头,石珍珠坐在阳光下,露出纯净的如孩子般的笑容,让我感动的热泪盈眶。

导演敏锐地镜头记录下了那动人的一幕幕,生活不缺阳光,只是缺乏感受的能力。电影中的人物,没有太多的抱怨,反倒是苦中作乐,体现着生命的美好。就如同小草一样,不管环境多么恶劣,生命力一直向上,享受着每一份雨露阳光。简单地生活,需要智慧,看似聪明的人,往往忽略了最根本的生命意义。感谢徐童导演给我们一次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学会享受生活的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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