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宜兴》获奖作品选登:《“境会亭”往事》

 

“境会亭”往事陆凤金

曾几何时,我的脑海里渴望着探访蕴藏在湖㳇廿三湾深处盛唐阳羡茶史,这种焦渴心情越...



“境会亭”往事
陆凤金


曾几何时,我的脑海里渴望着探访蕴藏在湖㳇廿三湾深处盛唐阳羡茶史,这种焦渴心情越来越强烈,终有一日,我徒步来到久仰之地。“廿三湾”在天目山东西向余脉“青芝岭”与“长岗岭”中间,是韩信派兵开山筑道,上山围剿项羽,初具雏形的。这蜿蜒向上的黄石路,这郁郁葱葱的山景图,早已在我心头搭建,今日实地探访,倍感亲切。行走在竹间小径,脚踏石路青苔,远离城市喧嚣,心中红尘荡尽。

爬上廿三湾顶啄木岭,复建的唐代“境会亭”巍然屹立。一片片竹林守护着青翠的茶园,就像勇士守护着美丽的姑娘,茶园静静地躺在大山的怀抱里,沐浴着阳光雨露,吮吸着天地精华,光和影以最畅直的线条流泻着分割,金黄和脆绿纯净得毫无斑驳。这里古风蕴藉,气韵婉和,平实的茶香气中熔铸着伟大和绮丽。为什么历代政客、文人会选中这块土地施展抱负、挥洒才情,站在这里,我懂了。



唐代“境会亭”遗存的古石墩还在,他们用残缺的身躯向我默默的诉说着1200多年来这里的兴衰成败。“陆家后人要问阳羡茶吗?跟我去拜见茶圣陆羽吧。”一句询问声从天外飘来,扭过头,只见历史老人迈着恒古伟步向我走来。跟着历史老人的脚步,我走进了盛唐,眼见陆羽像一株饱经风霜的千年老茶树屹立在苍穹下,他身披纱巾短褐,趿着藤鞋,肩背竹蒌,手提竹篮,一双深褐色的眼眸里折射出岁月的沧桑。仰望陆羽,心头酸楚,我不知他的一生经历了多少磨难。

历史老人对我娓娓道来。

陆羽童年可怜,娘胎一出,被弃竟陵(湖北天门)桥下,鸿雁哀鸣,用翅护卫,龙盖寺主持智积慈悲,将其抱回庙中,智积以《易》占卦辞,“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这孩子名陆羽,字鸿渐。

晨钟暮鼓,佛号悠扬,幼小陆羽整天蜷缩在黄卷青灯间搔首苦吟,童年无趣,只有跟着智积煮茶时,才觉异常兴奋;只有茶水流进喉头时,才感身心恬淡快乐。一日,智积恼他心不在佛,桀骜不驯,就用繁重“贱务”磨炼他。又一日,智积见他学儒学、诗赋,恐其侵染外典,将他禁闭寺中。陆羽的凄苦无处诉说,一种独特的人生态度从黑暗的挤压中飘然而出:“我要跑出去”。12岁的陆羽终于寻机跑出了笼盖寺。

陆羽“戏班演戏当丑角,火门拜师邹夫子……”他不断在生命边缘挣扎探询,最后自己定位:这辈子为茶而生。21岁陆羽孤身一人从湖北向四川巫山奔去,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逢山采茶,遇泉品水,书写《茶记》。天宝十四年(755年),“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的安史之乱,改变了陆羽寻茶方向,(756)年,陆羽从湖北到湖州、常州义兴一带考察茶事,他的生活十分凄苦,为了茶,他由超人的清醒走向佯狂,直至到了疯痴,在《陆文学自传》中写道:“往往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高僧灵一也有诗描写陆羽对茶痴迷行状,“披露深山去,黄昏蜷佛前。耕樵皆不类,儒释又两般。”

陆羽为写《茶经》躬身践行,在苏浙交界啄木岭南的顾渚山区种茶制茶。他经常到啄木岭北的湖㳇山区寻茶,他时而站立高峰,时而委身山底,不肯认输的眼睛始终苦苦寻觅义兴野山茶的踪迹,勒入肌肉的麻绳断了又结,脚底的血泡早已变成老茧。唐代诗人皇甫曾在《送陆鸿渐山人采茶回》诗中生动描写陆羽在义兴寻茶的生活:“千峰待逋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幽期山寺远,野饭石泉清。寂寂燃灯夜,相思一磬声。”

在湖㳇山区曾出现过这样的情景:陆羽苦苦寻茶,有人在漫山遍野找他,这人就是常州刺史李栖筠。李栖筠的政治抱负就是让义兴阳羡茶成为贡茶,为山区茶农争取“日为三尺绢”的收入。义兴阳羡茶品质只有陆羽来鉴定。在湖㳇“顾山山房”,两人终于因缘相会了。

四目久久对视,对阳羡茶的情感,沉在他俩的心底,压在他俩的喉头,虽无可名状,但两人一见,如陌路遇知己。

李栖筠虔诚地呈上阳羡紫笋茶饼,陆羽通过烤、碾、筛,选出茶粉。风炉上架鍑,瓢舀玉女潭水,烧水煮茶,经过 “鱼眼初起,微微有声”、 “涌泉连珠” 、“腾波鼓浪”后,陆羽双手捧起一碗恭请李栖筠品尝,自己也端起一碗,趁“珍鲜馥烈 ”之时开始品鉴。

三碗茶下肚,彼此微笑,眼睛一闪,便觉日月悠长,茶无恙。



陆羽通过“嚼味嗅香,啜苦咽甘”评价道:此茶“芳香甘鲜,冠于他境,可以荐上”,李栖筠大喜。从此,他俩把生命与湖㳇山水熔铸在一起,他俩极度虔诚地考察茶地、极度劳累地在画溪头搭起土墙茅屋茶舍制作贡茶。

公元766年春天,棕红的骏马,身披天光而来,苍劲的嘶鸣,雄浑的鼓点在湖㳇的山间响起, 500串沉甸甸阳羡紫笋茶,分开挂在骏马的身体两侧,骏马背负着义兴沉重的期望,沿着古驿道向着4000多里外的唐皇宫长安飞奔而去……代宗皇帝品后大悦,定义兴阳羡茶为御贡。从此,义兴整整一段政治文化史都染上了绚丽的色彩。

政脉和文脉交错在一起,这是得天地之精华、机缘之巧合,政治在增色、文化也在增重。

公元770年,中国历史上第一座规模宏大的官焙贡茶院诞生了,他建在湖州、常州分界啄木岭南,每年制作生产万串紫笋茶。义兴贡茶也从500串增至18400串。与官焙贡茶院共享春色的是湖㳇廿三湾啄木岭上的“境会亭”。它是为皇帝递送“急程茶”的驿站、贡茶的始发站;在肃宗年间,每年茶季,朝廷命官,常州、湖州刺史都会站在“境会亭”里神采飞扬,坐镇举行新茶开采仪式,以保义兴、长兴贡茶区开采时间和质量,苏州刺史应邀担当起第三方“大娘舅”的角色,以示公允。

惊蛰之日“境会亭”举行的规模盛大的“喊山祭”,让我领略了一种震撼心灵的文化仪式。

茶山里处处洋溢着喜庆之气,先民们谢天酬地,祭山祭水祭茶神,那迎风飘扬的旗帜,那粼粼而来的车马,那川流不息的行人,那一张张憨厚的笑靥,无一不反衬出盛唐民众对于泱泱盛世的自得其乐。吉时一到,锣鼓喧天,几百个鞭炮争先恐后蹿向天空开花,三万人齐声高呼“茶发芽”,壮美的喊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酣睡的茶神睁开了惺忪双眼,他为世人真情所动,一个懒腰,一个翻身,就将浑身的热情在这一刻燃烧,喊山瞬间,仓穹一派迷人景象!漫山遍野的茶园里,茶芽萌发,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出现“碧泉涌沙,灿如金星”的景观……

祭毕,茶宴热闹非凡,朝廷命官和社会名士品茗定茶品,有一年,常州刺史贾炼、湖州刺史崔云亮,邀请苏州刺史白居易到“境会亭”参加品茶斗茶,白居易因病没能参加“茶山境会”,心中十分遗憾,他写下了“……盘下中分两州界,灯前合作一家春。青娥递舞应争妙,紫笋齐尝各斗新。……”的名诗,生动描写两郡太守在境会亭欢宴的情景,此诗被后人广为传颂。

义兴有了贡茶,为陆羽写《茶经》提供了丰富资料,陆羽的兴奋和劳累也不断在湖㳇山间弥漫。写好《茶经》不易,陆羽用了40多年的时间,经历了立论之勇,跋涉之苦,考证之烦后,一部彪炳千秋的不朽之作《茶经》在建中元年(780年)问世了。《茶经》绝非仅仅叙茶,而是把儒、道、释诸家精华和唐代诗人的气质和艺术思想浸润其中,陆羽在《茶经》中用从容真切的朴素笔触,错落有致的自然文句,把茶文化撬动起来,浸润到万民心中。《茶经》中这样描写千姿百态的精美好茶形状:有的像(唐代)胡人的靴子,皮革皱缩着;有的像封牛的胸脯,有细微的皱痕;有的像浮云出山,团团盘曲;有的像清风佛水,微波涟漪;有的像陶匠筛出细土,再用水沉淀出的泥膏那样光滑润泽;有的又像新整土地被暴雨激流冲刷,高低不平……《茶经》中这样形容煮沸茶汤:“如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又如回潭曲渚青萍之始生;又如晴天爽朗有浮云鳞然……”,从这些优美形象的文字中可以看到,陆羽在写《茶经》时是何等用心,他把文学要素酣畅地运用到了极致,他为茶文化增添了前所未有的自然之气、洁静之气、淡远之气。



在盛唐茶季,马背上“龙袱裹茶,银瓶盛水”是湖父山区的茶马古道上的壮丽风景,龙袱裹的是阳羡茶,银瓶盛的金沙泉水,金沙泉原是一位绝不炫耀、毫无所求的山间母亲,她默默地奉献着乳汁,滋养山林,是陆羽“众里寻她千百度”,才捧回她。阳羡茶因有了沸腾金沙泉注入,才绽放美丽的容颜,散发清香,啜之甘洌,沁人肺腑。金沙泉为阳羡茶吃尽了苦头,也出足了风头,她与阳羡茶相依相生,共赴朝廷“清明宴”。阳羡茶、金沙泉,令天子开怀,更让文人宝爱,诗人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中的“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杜牧的《题义兴茶山》中的“泉濑黄金涌,牙香紫璧裁。”成为千古绝唱。

仰望“境会亭”,心中感慨万千,这里曾经那样的喧嚣,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与朝廷遥相呼应;这里曾经那样雄壮,多少生命伟力在此纵横驰骋,陆羽、李栖筠、千千万万役工、还有嘶鸣疾驰的骏马,是他们用生命谱写了阳羡茶的辉煌。

陆凤金,无锡市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女人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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