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一个“穷亲戚”

“穷亲戚”的意义就在于“穷”，一变富瞬间没朋友。...





许久没有更新，今天来扯一些和眼下热映电视剧《芈月传》有关的段子。先放下剧里各式各样的槽点，单单是可供引申的话题点就有一箩筐。但这次不谈爱情也不谈女权，或是对女性的想象之类，来谈谈芈月作为一个“穷亲戚”，为什么一定会和芈姝翻脸。

“穷亲戚”这个词是有出处的，但我忘了最初是在哪看到。“穷亲戚”的故事是说，好比我有一个穷亲戚，吃不饱穿不暖，我是个大善人，时常接济，时常同情感叹。忽而有一天这个穷亲戚开始走大运，一夜间鸡犬升天，诸般景象甩我几条街。穷亲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我就是怎么都看他/她不顺眼：你当年不过是一个受我接济的穷亲戚，凭什么今天也轮到你接济我了！在穷亲戚穷的时候，让这个亲戚感恩不已，以为是今生贵人、恩人的大亲人，怎么能共苦却不能同甘？我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她的事，为何就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在芈月和芈姝的姐妹情里，芈月就是这样一个穷亲戚。



芈姝本性不坏，和芈茵、玳瑁之流相比，她有一个嫡公主应有的教养。她对直接冒犯过她、有个危险的争储利器公子华的魏夫人尚且能容，为何偏容不下芈月？原因就在于，芈月在之前漫长的岁月里，一直都是一个映衬着嫡公主之高贵的穷亲戚，一直都扮演着那个让光芒更加是光芒的“阴影”。而突然有一天，这“阴影”发的光竟然要让曾经的光芒变得黯淡了，这等屈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以前只知道贫贱方知至交，因显赫时的“朋友”未必是真知己，也许只是攀图显贵。而落魄到一无所有时，还能施以援手、真诚相待的人，则十有八九是真朋友了。能有一二这样的真朋友，也是人生幸事。

但我以前不懂的是，在最低谷时的“一无所有”并不完全毫无价值，还有一个价值是：衬托出别人的价值。须知凡人并非圣贤，大抵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大多数人来说，烦恼来自仰望，幸福得于俯视。而身边有一个这样时时供自己俯视的人，看见人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自己的粗衣淡饭便显得弥足珍贵。再薄施接济，则在物质方面的优越感以外，还添了精神上的满足：我是一个热心肠的大善人。茶余饭后的无聊中，自己家里难念的经不妨搁置一边，咀嚼一下他人的困厄，亦可作一释怀之法。当我读到“穷亲戚”这个段子的时候，有当头一棒之感。如此寻常浅显之理，为何之前竟从没发觉呢？

大约因为，每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都自觉不是那穷亲戚，而当自己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亲戚”。这“穷亲戚”的故事，讽刺的不就是凡人的这点儿关起门来偷着优越的小心思吗？乐在其中的人，又焉能自觉这点小心思之可怜呢？

初中时，有个乡下的堂哥来家里玩。看见我的跳棋，问我怎么玩。我说你不会呀，我来教你。于是摆开棋盘，告诉哥哥跳棋的玩法，怎么算输赢。简单介绍几句以后说，我们来玩一局吧，一玩你就明白了。前面一二局我赢了他，后来再没赢过。当我第一次输的时候，觉得一定是他运气好。到后面拉的距离越来越大，我心里也越来越不服气：我都学会跳棋好几年了，怎么能输给一个刚学会的人呢？但这种心思当然不能明着表现，我只是超级超级自尊，每一局棋，在他走完全部以后，都要把我剩下的棋子一步步走完，算我输给他几步。一直下到该洗漱睡觉的时候，我说我今天一共输了你XX步，明天继续下。他笑着问我，是不是觉得老师下不过学生不服气？我笑着说：没有呀，我觉得你进步很快，云云。

这件小事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耻辱。睡下以后，有好一阵都在闷闷生气——当然是生自己气。后来我也没有和他再下棋，而是去找班里其他同学下跳棋，想好好提高一把然后下赢他。但找别人下棋也是输多赢少。有次去一个同学家里，凑巧那同学的爸爸也在，于是我们仨一起下，结果同学第一个走完，然后是我，最后是那个叔叔。晚上回家，我对妈妈说，我去同学家下棋，结果我们俩下赢了叔叔，语气中颇有显摆之意，实际上当时当我和叔叔对峙的时候，心里慌的要命，觉得自己千万不要是老末呀，太丢脸了。后来发现我竟然险胜，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妈妈马山说，是叔叔让着你们。我当然不以为然。后来和那个同学下棋，总是很难下赢她，想起妈妈的话，才慢慢觉得那时一定是叔叔在照顾我的面子。因为这屡屡的棋场受挫，我最终没有再找哥哥下棋。他后来好像还邀过我下棋，但被我拒绝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脆薄如纸的自尊心啊，恰是中二年纪。在这个跳棋事件中，我一开始有十足的优越感：他没玩过（也许都没见过）跳棋，而我从小就玩。他年龄比我大，却使得这种优越感更突出。我自信能下赢他，且带着“以小胜大”的得意，没想却被挫一脸灰。然而被其他同学下输都无所谓，偏偏被他下输就是耻辱。这耻辱感的缘由，“穷亲戚”理论或可解释得淋漓尽致。

大学的时候，有一干吃喝玩乐煞是开心的伙伴。到毕业时，保送的保送，就业的就业，而平时很有些风生水起的我那时的境遇很有些灰溜溜的。一些事情接二连三地就教我多少尝了些世态炎凉的薄味。后来去桂林读书，在旧日伙伴眼里，也是混的比较惨的一只。当然这是一个识得真朋友的机缘，无需嗟叹。和几个朋友一直保持联系，互相勉励，很长一段时间也是我心里一个正能量的源泉。但等考博诸事尘埃落定，却发生了一些意外的故事。一个朋友莫名翻脸，我总以为是有些误会，无奈怎样解释都无济于事。这曾困扰我好一阵子，总不晓得到底是哪里开罪了她。后来终于把话问明，结果所有对我的指责全部是子虚乌有，她铁了心那般识我，解释自然无用。

后来我明白，并没有什么难理解的，只不过在这个故事里，我扮演了“穷亲戚”的角色而已。在我失意的时候，有人得意。我的失意就衬托得别人的得意更加得意。一旦这种衬托与被衬托的格局被打破，变成了分庭抗礼，甚至加上其他一些因素，好像还有压盖的迹象，那就差不多到了友尽时刻。如果说，任何的交情都伴随价值互动的话，一个“穷亲戚”能够被“富亲戚”友善相待，“穷亲戚”的“穷”就是他/她最重要的价值。一旦他/她不再“穷”，也就失去了价值，这段关系也就终结了。



就像芈姝认定了芈月要争这争那，芈月的解释没有用。因为芈姝所怨恨的，根本不是因为芈月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她过得好，甚至比自己好。只要她得到了自己想得却得不到之物，哪怕已经被踩在脚底，也决不可饶恕。像芈姝身边另外两个媵妾，她们随便去争，尽管去争；魏夫人一直在争，争得有模有样，却不曾让芈姝恨到“非死不可”的程度。芈月和芈姝最后一幕，芈姝明明输个干净，还要强调芈月不过是陪嫁，自己是嫡公主，芈月不称“惠后”，她还要解释作“你不敢和我争”，时时处处都在维持一个此高彼低的相互关系，这是芈姝内心最大的症结。连芈月好心送来的公子荡的满月礼，芈姝的反应都是：从来都是我施舍给你，什么时候轮到你给我了？在芈月和芈姝地位的高下悬殊中，芈姝的心灵竟被扭曲至此。这固然是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却犹在情理之中。

从“穷亲戚”的角度打量过来的所有救济和帮助，固然是火中送炭，或解燃眉之急，却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情谊。在楚宫的日子里，芈姝是一个处处被管束的笼中金丝雀，她需要一个侍女之外的、礼数之外的玩伴。在帮助芈月、为芈月出头的时候，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和力量。对芈月的维护，也成全了她的叛逆心思——叛逆那个严厉看管她的威后，却终归不过是小孩子的情绪。芈月就是这样一个在嫡公主优渥而枯燥的日子里，满足了芈姝诸多精神需要的“穷亲戚”。她们俩，从血缘上自然是姐妹，从感情上，却从来不曾真真正正是姐妹过。芈姝凶相毕露的时候，言辞举止间与当年的威后何其相似，却有本质不同。威后弄权，敌视芈月，其源头不过是忌惮“霸星”之语，维护孩儿周全，以及曾险些满盘皆输的井绳心态罢了。

像芈姝怀着这等心态去施舍“穷亲戚”之人，虽有衣食的富余，却难掩心灵的贫匮。当“好亲戚”救济“穷亲戚”以物质的时候，却在不断地从“穷亲戚”那里索取着精神上的满足。“友尽”的本质不过是“好亲戚”的这种索取难以为继罢了。仔细打量去，孰穷孰富也扑朔迷离了起来。

这让我再次感慨佛教中“随喜”与“布施”的不易。“布施”与“施舍”不同之处，就在于给予而不怀着洋洋自得的优越感，或自我标榜的功利心。“随喜”者，即随对方的欢喜而欢喜。放眼芸芸众生，为他人的成就、成功、幸福，尤其是自己得不到的成就、实现不了的幸福而真诚随喜者，又几人欤？能不嫉妒、不嘀咕，就已经非常不易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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