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一阵突然的刺痛

 

能和自己的童年依偎的人类是幸福的人类。...



今天在翻找论文资料的时候,翻出来一本诗集。忽然很想读它。

在里面读到了《柚子》。

三年前从故乡采摘下的一只青色柚子
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
现在它变黄了
枯萎了
南方的水分
已在北方的干燥中蒸发

但今天我拿起了它
它竟然飘散出一缕缕的奇异的不散的幽香
闻着它,仿佛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话
仿佛故乡的山山水水
幼年时听到的呼唤和耳语
一并化为涓涓细流
向我涌来,涌来

恍惚间
我仍是那个穿行在结满累累果实的
柚子树下的孩子
身边是嗡嗡唱的蜜蜂
远处是一声声鹧鸪
而一位年轻母亲倚在门口的笑容
已化为一道永恒的
照亮在青青柚子上的光

2005  王家新





我对这首诗很有印象,并不是因为前几天在一个诗歌沙龙活动上,听到这首诗的作者和德语译者,以中、德两种语言朗诵过它。而是我在约4年前买到这本诗集的时候,读到过它。

这首诗不像现代诗常见的那样晦涩难懂,像举着咒语蹦跶的老巫。它浅近朴实,娓娓道来。意象,比喻,情怀,连同诗歌一节节推延下来的内在逻辑,都没有什么独特的高科技。

我能记住它,大约也是因为它如此坦诚朴实。你很难忘记一颗彻底坦诚的心。

今天读到它,让我想起我曾经对诗的审美口味。

它曾经没有走进我心里。并不是它的缘故。

相对于世间许多富有攻击性,强调气场的事物,诗归根究底是柔软的。

你不让它进去,它也不会怎样。

这首诗让我想起我的“柚子”。

那位白发密生的译者说,他翻译这首《柚子》的时候痛哭。

而我想起一片没有星星的夜空。

南方的夜晚,潮湿闷墩,可以闻到田野。

这是凝结着我童年的皮肤记忆的夜晚。

屋顶有若有若无的风。

四面是开阔无光的空空旷野。

我和郭仔依偎着坐在房顶上。

像居住在孤岛上的最后的人类。

白天是郭仔奶奶的葬礼。

很多年都过去了,那一刻我想起了我已经居住在星空的外婆。

她的葬礼,我并没有见到。

我也没有这样一块,如此贴近童年的旷野。

像郭仔这样,他在黑暗中依然能指出来,

哪里是他的小学,

哪里是他嬉戏玩水的河流。

此刻他和他的妻子在这里,他的孩子还会在这里,

他的过去与未来,都可以驻足在这里。

而我的童年已经融化为一片面目模糊的南方。

那目睹了,我所有童年顽劣的老人,唯余坟包。

她不可能见到此刻我身边的爱人,不可能夸他好。

悲伤涌来,不能自已。

我梦见过她坐在一条人来人往的大道旁,坐得端庄。

匆匆而过时我认出了是她。想跟她说话,却又想起她不是死了吗?

想试着跟她问个好,却根本停不了脚步。

远远地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没有转过头来。

然后我就醒了。

我们曾经在高高的门槛上相对坐着,她缝补而我呆望着远方逐渐青灰色变成青黛色的山坡,山坡上的松林起伏,想起迷路在那里,我就会害怕。

一只蚂蚁慌乱地爬过她皱褶丛生的脸。

从柚子里涌来的声浪里,我看不清她的脸,也快忘记她的声音了。

一切都只能凝结为一块信物,

一个脑海里自以为是的念想。

这首以信物为标记的诗并没有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触动我。

但童年永远在生命里伺机而动。

在你稍稍卸下防备的时候,狠狠刺入身体。

大约每一个读《柚子》而感动的人,而伤感的人,那一刻的伤感,
就是童年的刺痛吧。

写下这首诗的人,是柚子的气味令他缴械。

击穿成年世界里所有的五味杂陈,在一瞬间令人溃不成军。

想到我的童年仍然可以这样偶尔刷一下存在感,我觉得安全多了。

童年是一种不需要信物也可以刺穿你的力量。

如果爸妈读到这首诗,如果他们允许被刺痛。

那么,我年轻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也会在某一个信物上,永恒地微笑吧。

能和自己的童年依偎的人类是幸福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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