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后情书》【中篇小说专号】

 

中篇小说《后情书》,作者杨帆,原刊《时代文学》,《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1期选载...

精彩导读
杨帆对语言的难度有着追求,她巧妙地将小说语言的造型感与色彩、温度、速度、弹性、密度结合起来,创造了一种既有电影般瞬间造型感,又有丰富文学性和寓言性的诗性语言。这样的小说语言,不但没有迟滞小说的速度感,反而将之内化为一种加速度的小说“情感内爆”。就杨帆的小说语言来说,我们可以将她称为华丽的暗杀者,她毫不留情地划开了盛世幻象之下苍白的面具,以高难度的语言体操动作和低调节制的节奏、别致深切的认知,表现了当下中国深刻的危机和救赎的可能。 ——吴义勤

这个中篇里裁缝女儿心里的诗句,大约是她一生的能量总和。在城市冬天的夜晚,清晨,她躺在一个植物人身边,历数她和他经历的爱情生活。他是她最初也是唯一的爱人,我感到要用一种短促乃至残酷的节奏,去书写她内心奶油般湿润的情感。女人的生活一直是被动的,嫁人,生子,需要倚靠他的厚实身板,平定与生俱来的心慌毛病。直至他遭遇车祸,她对人生意外的接纳照例是被动的。这个小说写在两年前,搁置在电脑里的原因,是因为它太笃定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如此笃定、毫无偏离未免令我犹疑,这是我要歌颂的真相吗?善意的、牺牲的、怜悯的,我要的是一个鲜辣的女人,还是一个甜美主题?心里存有的美好图像,一个女人坚定的爱情,我真的要将它们落到纸面吗?不免感到心慌。

在经历变故之后,植物人的妻子选择与丈夫憎恨的母亲、他的初恋伍芙同行,一起来唤醒丈夫,这是女人自主走上的道路。这些行为证明她可以担当一个人的自由,并非像她自我预期的那样,她只能做他的影子,隐身贴伏在他身上。女人内心愿望折射出这个男权社会的一种美好场景:女人永远不可能逃离男人的世界。这或许是个事实,但它的真相不在于牵制,在于爱。爱的质地如此柔弱,人心如此娇嫩,女人承受的姿态就是诗吧。

我在构思这个小说时,时常想到米勒的画《晚钟》。傍晚时分,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在昏暗的光线下低头祷告。隐隐透出暗金色的麦田里,男人女人的脸那么肃穆、安详,他们暗重的侧影震撼人心。这画面也是诗,它同那颗柚子般的心脏一样溢出爱的馨香。宗教般的情绪、宁静的心,透出明黄色的希望、喜悦。可见诗意并无城乡之分,如同希望在田野也会在城市上空升起。在另一个短篇里我写到一个女人的反抗,以及另一个女人的死(不,她的死并未坐实,确定的是柳先生之死),既缘于爱欲,更源自社会现实。它与《后情书》是我目前停靠的两个领域,一条路上是我熟识的人,知识分子、艺术家、学者等,与他们保持距离是为了看清他们;另一条路上也是我所爱的,男人和女人,老人,鸟或狗,作为其中一员我与之感同身受,也许有一天我能融入他们之中,这是我对自身的高估。好在殊途同归,我从未怀疑过,受到重击的心脏也能散发馨香。

然而始终有一个问题在追打我,一个人情感生命的幻灭,究竟是一个社会政治问题,还是生命本体问题?在我寄身的城市,人们面对意外或不公正的生存遭遇,拿出各种对策和行动。他们借助耶稣、庄子、佛陀的言论寻求化解个人的痛苦,承受不幸的生活。植物人的妻子在那个萧瑟的冬天,荒芜的中年现场,与来历不明的婆婆、丈夫书信中的伍芙乃至梦境里的白牦牛共处。女人的余生可简化为几个动词,等待、对峙以及朗读。一个人的战争,对自身软弱意志、对他人昏暗人性以及社会壁垒的对抗与革命,其险恶起伏不啻千军万马的现场。所幸还有“睡前点亮床前的小灯,盼望祈祷梦想会成真”,老去的歌词在我的居室和心头回荡。

“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

“两个人的微温,靠在一起不怕寒冷。”

在这个刚刚展开的冬天,我想群居的实质是两个人的取暖,两个受损的人身体和精神的相互取暖。这样,面对某些事物的追问和鞭打,也会变得镇定一些吧。

——杨帆
我叫罗宝文,女,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婚史一次,恋爱一次。我是老裁缝的女儿、研究生的妈。

你一定要问我又在闹什么虚文。事实上,我整天在想我的前半生,想来想去,就是这么两句话。假如我的墓碑将刻上什么字,你当然不能缺席。你的缺席,令我的人生空荡荡。

我只是没有准备好,我是一个植物人的妻子。

在成为植物人之前,你有别的身份。那些身份已经不重要,就像现在你的脑屏幕一样白。但是谁知道,你已把从前忘得一干二净,把这个屋子、这些家具、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还有你儿子,他在另一个城市,做着房奴。男房奴在日夜赚钱,女房奴至今未见身孕。他请了五天假,整天守在你床边。他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把手背砸在墙壁上,砸在肇事司机的头顶。他那款花了三个月工资的手表就这么砸烂了。那五天他想明白了,他爸好比这块表,不走了,时间还在走。这世界水在流,云在飘,鸟向南方赶。赶火车的前夜,你儿子抱住我哭。那是儿子成人后第一次在我跟前哭,以后他哭的机会也不会多。我由他细细碎碎地哭。在他热乎乎的眼泪里我感到,要是你愿醒来,他会考虑让我们抱上孙子。

你一直昏睡不醒,有可能永远不醒。

我抱住了他。我那哭得像头熊的儿子,他是你的翻版。有着你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板,一样的头发里钻出的煤油味儿。那股难闻的味儿,在你头顶慢慢减弱、消散,让我多么心慌。一瞬间我明白了,你有心离开我。我将会是一个人,握着一块破碎的表。

二十多年来,我与你形影不离。有一次你说,你的愿望是飞。那天是宝平四十岁生日,她要每个人说一个愿望。我说我想隐形。那天我没有细说,其实我想跟你的影子一样,贴着你脚跟儿走。你去踢球、喝酒、走亲访友,后来年纪大了,要去公园后山撞那棵树。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心慌。那是我从娘肚子里落下的毛病,家里大人不在,我的心就会跳很快。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越来越快的心跳,先后送走了我的母亲、我的祖父母、后母中的一个。我像一块烫山芋,被我父亲转到你怀里。你的怀里,多么厚实、暖和,心跳从容不迫。儿子出世前,我老是俯在你胸口,听里面那种腾儿腾儿的响动。它像钟表发出的声音一样笃定,准确有力。我的心就会跟着慢下来。

记得那天宝平笑个不停,说我俩的愿望真怪。我看你现在就是那个状态——隐身,飞。你一定到了天上,云游太虚幻境,见过了宝姐姐、林妹妹。你把躯壳留在这屋里,留给我,好让我安心。你像平日常说的那样,去去就来。

心慌在车祸的前两年又有了。等你躺在了床上,我就彻夜想。原来,在前方的是这个。在我们前面路上等着的,害我心慌意乱的是这桩事。

我松下一口气,坐下来。软软的沙发承受不住我的体重,中间陷下去一大块。空气里漂浮着你每一道指令的尾音,火线一样爆响。我环顾四周,目光总是落在墙面的钟上。

你在家,我就心安。
关于那场车祸没什么可说的。

你那天是给你母亲寄回去一个什么包裹。快递是我签收的,到了晚上你拆开了。一早你就去邮局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里面是个什么。包裹单上的地址是东莞一个什么镇,据说你母亲待在那边有些年头了。

报上说交通意外是人类的头号杀手,天知道人们发明那么快的东西是为了什么。什么都要快。快递、快餐、快讯、快车,仿佛只要提速,什么都能解决。如果那个快递迟一两天到,你就错开了和那辆奔驰相遇的时间。如果你不是那么急于把包裹退回去,也不至于被车撞。在监控镜头里,你像一架纸飞机,飞了起来。

你说过你想飞。

关于车祸没什么可说的。你肢体完好,脑干受损。躺了整整半年,不露丝毫苏醒迹象。车主赔偿了四十七万,在花完这笔钱后我领你回了家。你单位给了我一个装着六千块钱的信封。我还在学校上班,另外在网上兼两份职。在你母亲到来之前,我们的收入刚够开支。

你母亲在你长大前离开了家乡。我比你大两岁,并非当年我想象的那样,是我们结合的一大阻碍。恰恰相反,倒是这场婚姻的必要条件。你交好的女性都大你几岁,包括你的初恋,伍芙。我是在你车祸后,确切地说,是在你母亲出现之后,总结出这一点的。我对你母亲的到来,同对她的消失一样,表现麻木。那个清早,我丢垃圾,顺便拿报纸。入冬的风吹在身上,一天紧似一天。走到门口,看到马路对面一辆卡车丢下一个花白头发的女人,接着是两个行李箱。

从未谋面的婆婆回来了。作为母亲,在儿子年幼无知的时候缺席,到底在他遭遇不测之际出现了。我听过你在夜里诅咒她,你恨她。奇怪的是,我以为自己会延续你的情愫,但我没有。我胸口空荡荡的,眼里应该也是,我看着她往偏房搬行李。除了行李箱,那一个礼拜你母亲陆续搬来一些东西,空调挂机、梳妆台、被套蚊帐,给厨房添了个蒸锅、一套菜刀,还有她的专用碗筷。看得出你母亲是一个整洁的人,整洁而自私的人,和邋遢而自私的人相比要利于相处。

我靠在门框,看她搬完最后一个矮脚凳,歇下来。她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抬眼望我,说,我给你们带了东西,在案板上。马东爱吃。

如果不是欺负你不能表达意见,她进不了这门。外头阳光明晃晃的,她并腿坐在床沿,掏出一把梳子刮着太阳穴,中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闪闪发光。她那口九江话带着浓浓的广东腔,她说,我这头疼病不常犯,生马东那会儿落下的。那时我常哭,坐月子是大冬天,眼泪跟冰水一样往我头发里钻。就是那一回,把自己伤着了,疼了几十年。

她望着窗子外头说话,似乎我在场不在场,这番话都要说。她像是准备很久了。儿子充耳不闻,我是她没有选择余地的听众。

几十年,我回了一句,有马东疼吗?

她右侧的发丝哆嗦了一下。我离开了门框,在厨房我看到她带来的东西——两刀腊肉。作为母亲,她仿佛有照顾儿子的权利。乌黑发亮的腊肉,穿在同样黑亮的麻绳上,被案板上的一柱阳光逼得冒出了油滴。我听到了身后细碎的脚步声。

我在不在马东身边,他都是这样了。他已经这样了。她瞪着凸起的眼球,向我喊着。如果我回嘴,她准会挥动她瘦弱的胳膊,给我个教训。

我望着她,你身上没有一点像她。也许我该看看她的身份证。

她在喘息。她用全身的力气喘息,仿佛这足以震慑敌人。我抓过那肉甩到她胸前。你做的?你寄给他过,是不是?她抿住嘴巴,瞪着我。人中上很多道纹路,都在表达她的克制和不满。我是有理由恨她的。如果她不曾离开你,就不会有这个该死的包裹。

几十个新年你不跟他过,哦,今年你送来块死肉!就是你这死肉要了他的命!

你母亲低下头去,一缕麻色头发耷拉下来。现在他不疼了,她捡起肉,喃喃地说,他爱吃的,他爱吃。
她说你还活着。你不是一块死肉。

你仰躺在床上,周身散发着痱子粉的气味,但你身上一个痱子都不长。你基本停止了生长,也没有衰老下去。你像是被冻在树脂里的甲虫,对外界的潮汐、落叶无动于衷。当然你跟那些僵硬的虫子完全不同。治疗半年后,你逐步脱离了呼吸机,能自主呼吸。两个月前你还学会了吞咽。医生说你的脑电图诊断正常,只是神经被压迫醒不过来。也就是说,医学并未断定你是脑死亡。可我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你额头没有多一根皱纹,一点点皮屑,算是思考的佐证。你左侧那颗蛀牙我请人补了。你爱吃糖。那种大白兔奶糖你总在吃,还要加一粒花生米,嚼起来不知道有多香。在你呕吐后我都会给你抿点糖。嘴里有点糖,总比没有好。就像你躺床上不动,不说话,比你不在这里好。每天,我给你喂食、输液、扎针、洗牙、翻身,时而剪指甲和头发。这两样倒是长得快,你母亲老是跟我抢着干。

我说过她是一个整洁的人。

她藏起了指甲钳、剪刀、棉签和你的毛巾。她手里总要操起一个什么。她喜欢把你的指甲剪到肉里去,不留一点白色月牙。她编了一顶酱红色线帽,盖住你灰色的发茬。她打听到许多偏方,每日在厨房实验。她是那种打理一日三餐之后还能保持形象的老女人。在屋里没有脏东西的时候,她皱着眉看着床上的你。

如果你原谅我,我承认我需要她搭把手。这样在我上班的时候,不用担心你的吃喝拉撒、安危冷暖。你这个冒出来的母亲,以她冒出来的时机看,远比一般的护工有谋略。她瞅准了这个机会,或者根本是她谋划好的,在你无法反对的情况下出现,排兵布阵。我有个奇怪的想法,如果那些祈求不能令你醒来,咒骂和眼泪你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而愤怒能令你醒来,那么我容她进门,我人生里难得的一次冒险也就物有所值。

我昼伏夜出的等待,物有所值。

在冬天到来之前,我找到了一个她没法抢去的活——我给你念书。天凉下来,夜还是长的。我们床头那个橘色的小灯,会亮上五六个小时。昏黄的天花板,窗子上摇晃的树影,我断断续续读上一段、两段,有时停下来,看橘黄的光晕打在你脸上。有时你母亲要把身板插进来,她出现在门口,坚定而准确。在暗处用狐疑的目光打量床上的人。她听上一段,像是一根试毒银针,追踪着空气中我散落的嗓音。

我读《鲁滨逊漂流记》给你听,她及时指出了我念错的人名,如释重负地消失在灯晕打不着的地带。此后我每夜念错一点什么。这有助于她早一点撤退,睡得香,精神好,次日饭菜可口。显然她回到这里,是来担自己的错和挑我的错。那天住下后,她不再说话,纠错是她跟我唯一的交流。我的纰漏是她一天的终结,是她存在的号角,她参与你生命的物证。

我们共同的错,是相信你活着。我读漏两句,念混人名,错字连连,你不计较。她反复给你擦洗,把你的脚趾剪出血星,你不叫疼。睁眼要花你多大的力气,计较要费你多大的精神,这些我们不知道。你暗自活着。对此我们心照不宣并常常怀疑。

你的手搭在我腿上。假如你活着,给我一点暗示。

在我念《红楼梦》的第十夜,外面下起了雪。你母亲侧过耳朵,我看到她在暗处的眼珠发出的光。她对《红楼梦》有些不熟。那套书是你青年时期买的,在扉页你用蓝色钢笔写着好看的字——一九八○购于拉萨。书页已经发黄,或者它们本来就是这种旧旧的颜色。三本足够厚,里面的人物足够多,足够热闹,我巴望在人物凋零场面冷清之前,你能及时打断我。在我念那些诗词的时候,你母亲听得有些艰难,纠错也变得吃力。她凝神听着,陡然上前,令我的嗓音戛然而止。她把眼球贴到窗玻璃上,嘴里念叨着,下来了,下来了。在我们解决晚餐的时候,雪还没影,这会儿已经把路面铺了一层,屋顶也白了,树枝间发出那种窸窣的响动。空气凛然一新。你母亲对下雪表现出莫大的喜悦,门户大开,她甚至颠出去捧了一把回来,匀给我。我把雪水点在你腮上、手背上,看着你姜黄皮肤上的点点针眼吸纳了它们。你感觉到雪了吧。它正融进你身体里,如果你觉得冷,不妨打个哆嗦。

你母亲说瑞雪兆丰年。我们的丰年就是收藏老天的暗示,等你醒来。

当晚,你的手掌变得火热。我是在念到黛玉出现的当头,感觉到异常的。你的脸微微发烫。我喊来你母亲,她睡下了。外面雪不停,我杵在床边心神恍惚。有一刻我觉得你要醒来了。你的体温在告诉我一些什么,是要紧的讯息。我无法听见,越来越着急。你母亲一把搡开了我,将浸过雪水的毛巾枕在你额头。

她整晚握着你的手,时而贴向额头,坐了一夜。

天亮前我合了一会儿眼。我做了一个梦。天已经亮了,阳光普照,光芒万丈,湛蓝的天空里云卷得很卡通,又厚又白,从最大的一个云团里出现了一头牛。通体雪白的牛在金色的云团里徐步走着,背上驮一个戴花环的少女。少女似曾相识,长长的纱丽飘出很远,有一会儿从我的脖子上拂过,痒得我用手去掸,醒了。

天明时分你退烧了。
医生说药物之外辅助声、光、电的刺激,植物人是可能治愈的。医生还说,植物人还是保留了部分知觉的,比如听觉,他们需要的是被唤醒。我来当那个唤醒你的人,就像是母亲喊她赖床的孩子一样。冬天的早晨,母亲准备了绵软的冒着热气的白粥,温柔地叫醒你。如果你没有这个记忆,那么,在昏睡的这段时间里,你享受一下这个待遇。然后,出于对我的回报,尽快醒来。

如果林妹妹是那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我将她呈到你案前。我跳过一些章节,念宝姐姐出场那一段。你毫无反应。书中众多颜如玉,你只对林妹妹情有独钟。书里的女子不少,湘云、香菱、鸳鸯、尤二姐、宝钗,都是花一般的女儿。那时候正是我想要个女儿的时期,看了书又在犹豫着要不要怀。我担心生个林妹妹一样的女儿,你这后半生都要给她擦眼泪了。如果给我安个身份,我想是探春吧。她的厉害和气度,让人总念及她的出身,这也是写书人的厉害了。周围人说我是个能干的人,从裁缝铺子里走出来,考了学堂,寻了好工作,还供出个研究生。他们说你是有福气的人,你听了总是笑笑。细想起来,这么多年你从未表示过满意。我想这是你懒得表示,你以为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一阵我频频请林妹妹来,但是那晚的反应没有出现。你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状态,似乎那晚声势浩大的热度耗尽了你的勇气,此后的冒险必须经过周全的思虑,假以时日才可启动。我念到嗓子冒烟,筋疲力尽。青筋在太阳穴跳个不停。一合上眼,我又做了那个梦:湛蓝的天空、金色的云团、雪白的牛、戴花环的少女。长长的纱丽飘下了云层。

同样的梦我做了两回。梦里的白牛,有什么寓意吗?我使劲回想梦境,一个个片段,慢放,回放。应该是一个好梦,你看,祥云、光明、牛和少女,都是吉祥的事物。莫非这是你托梦告诉我什么?

这天下班,我先上了阁楼。你母亲狐疑地看着我在走廊扑扑地吹灰,把那个十斤重的木箱搬下楼。那把挂锁上锈了,是你亲手挂上的,我不能毁它。你上锁的时候我说,里面有巨款吗,这么防儿子。现在我在你母亲脸上读出了这句话。她身子不动,还贴在门框,脖子却把眼睛极力送到箱子开口处,看我又是老虎钳,又是起子,撬开来。钱没有的,只有一沓子信和相册,以及你的退伍证、班长培训毕业证书。我坐地上,相册在大腿根儿摊着,你母亲的脑袋同我脑袋抵在一起,在那些相片上投下阴影。有你年轻时的单人照,也有在拉萨同战友的合影,你母亲一时不能从那些黄黄绿绿的身影里认出你来。仅有的几张全家福,先是我们仨,前年加上儿媳是四个。你在这些排列过来的相片里,一忽儿胖,一忽儿瘦,一点点地老。

你母亲一旦发现里面没有钱,撤回了脑袋。她略微有些失望。她的头顶是尖的,感觉就要插进我脑袋里。这个黄昏,为捍卫儿子的财产她做出了战斗的姿态。这一撤,我顿时轻松。我一封封打开信封,那是一些来信。这些信我从未读过。时间跨度大,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二十多封,到五年前的几封,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从一个信封里掉出一张女孩的照片,面色通红的她扎个大辫,冲着镜头甜笑。相片的背景是一棵又粗又大的银杏树,她穿着酱色袍子抱腿坐在金黄的杏叶堆里,头顶被树皮蹭得有些毛糙,一束早晨的阳光从这头发丛里穿越而来。她的脸上有一层白绒毛。

虽然是第一次看到伍芙,但我觉得见过她。此外没有一个女子能有这样的红脸颊、大辫子、这样敞开的笑容。你给我讲过你们的故事,发生在你在拉萨当兵的那一年,街边的邂逅,简短的、警句式的概括,在那夜的印象里像是一朵模糊的水莲花。黯淡的粉色,历久弥新。那些夜里你喜欢给我讲故事。从一开始,你就把自己打开来,给我参观。结婚那夜你喝了酒,你一身簇新,从西服口袋掏出打火机递给我。猩红的床上是你散落的一堆纸,你在不同时期与几名女性的通信。那夜,我们的身体就在这些灰黑色纸屑的尸体上碾压。除开我的身体,你的手边不再有别的。

从那夜起,我们之间有了朗读的习惯。我给你念那些来信,并无妒恨之情,而是感到陌生,那分明是你的一个个侧面。焦黄的纸片,那些女子的未知面孔、温度和气味,像是许多水晶镜面,折射出的光。你仿佛无动于衷,事实上你回报我以更大的热情。每夜欢愉如同那些黑色纸灰在升腾。我深信你经历她们,是为了遇到我。因为你必须知道,她们之中的哪一个是我。还好,她们之中哪一个都不是我。

我没有读过伍芙的信。以为伍芙年代早,即便通信也早失落了。现在我知道,她从未在你脑中消失。她并不是最早的记忆,离你最远的事物,更易于丧失。

…………
梦又出现了。醒过来我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每当看见那少女,轻纱飘下来,我站在下面像个男人一样心潮澎湃。那分明是一头牦牛。那牦牛通体雪白,步履迟缓,燕颔虎颈,王者气象。云团似锦,它昂首向日而去。在它的额头上有一个闪闪发亮的金月牙。

几个晚上了?我准点这时辰醒来。被牦牛额头月牙的光芒给晃醒,或被少女的纱丽给缠住。白天忙乱,此刻冷寂,我靠在床头睡不着。仔细回想,梦里的少女面目同伍芙依稀重叠。在牦牛出现之际,有一种奇怪的索引。那不是风声,它不及风声盛大、多变。直到牦牛消失,云团朝霞及风散去,空中始终悬浮一线游丝般细弱而坚定的乐声。那声息若有若无,绵绵不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乐音,听了心里渐渐放松、安宁,令人若有所悟。我想你也听到了,只有你躺在我身旁,对我的失眠了如指掌。

凌晨四点。我听到屋外有嗒嗒的水滴声,雪化了,还是雨?清寒的空气把肩膀浸得生疼,我披了棉袄,站在窗子前看。玻璃上因为暖和凝聚的一层细密水珠,被我哈一口,赌气流了下来。外面黑漆漆的,没有风。有一道天空微亮,深灰色,哪个工地灯光映照的缘故。除了庐山那个熟悉的山尖,我什么也瞧不见。我躺回你身边,摸了摸你的腮。你微瘪的腮帮是温的。

我没有读过伍芙的信。今夜,我读给你听。我倒了一杯水,看那水汽在杯口袅袅升腾。我清了清喉咙。声音从我嘴唇间机械地吐出来,像河蚌吐沙。一粒粒的沙,被卷进柔软的毫无防备的蚌肉里。

我的尼玛,你好吗?

在经过扎西大叔的店时我总要问,有我的信吗?有我的信吗?有我的信吗?这成了我活着能吃能笑能行走的必备条件,你相信吗,二十年来没有你,我在墨脱爱吃爱笑爱走路。你出现的那天,改变了这种情况。你的信像雪山顶的太阳光、杜鹃花上的香气,没信的日子没滋没味,又黑又冷。

我们有句老话,大鹏不能用网捕,老虎不能用绳拴。我渴望你在我身边,但我不能把你拴在身边。我每天望着雪山,为你祈福,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而我也会做我要做的那个人。

信里被称为“尼玛”的人,就是你。你是她的大鹏、老虎,她的太阳。“尼玛”在藏语里是太阳,而在我们的网络上,有人把太阳当脏话讲。我上了网,百度了墨脱。那些天我整夜查看地图,查看有关西藏的一切。墨脱是一个有着咆哮的雅鲁藏布大峡谷、常年积雪、多梯田和蚂蟥的地方。墨脱被称为“高原孤岛”,那儿有牦牛和蓝天。墨脱不通车,没有邮局,你们的信是通过某军部的直升机空运往返的,每月一两次,有时一年半载一次。我想你们各自度过了很多抓心挠肝的日子。

也是美妙的日子。

我会做些什么?我做糌粑,打酥油茶,每周去一次格当寺。你上回问我,为什么要去寺庙?我阿爸说,人心里是不能没有神灵的。神灵是另外一种生命体。和人不同,一个是能量构成,一个是肉体构成。人类所有的病痛和灾祸都是神灵对我们的怪罪。神灵无所不在,我们只有匍匐下来,祈求他们的宽恕,祈求他们赐福。如果你也像我这样感知事物,那么你对一切神灵都可以接近。

等山上雪化的时候,我就能看到你的身影了。你说要徒步来墨脱,如果这里像我一样美,你就留下不走了。我记住你说的话,等着这一天。我相信,每个人只能找到一种幸福,我的幸福就是你。

你的伍芙

1981年4月26日

我的手软软垂下,因为冰凉的空气使它变麻木。你是她的唯一幸福,如果她也是你的,为何天各一方?此刻床上的你的幸福又在谁手里?我注意到你太阳穴那里有一点水渍。我望了望屋顶,抱着你往床里边挪了挪。屋外仍有嗒嗒的水滴声,雪化了,还是雨?你说你的愿望是飞。过去了那么多年,你还是待在这座房子里。那个没有公路,有着愤怒江河和积雪的地方,你无法飞渡。

我俯身告诉你,墨脱通车了。你没有表态。我理解你的沉默,你同伍芙之间不是一辆车的问题。如同你跟你母亲之间不是一刀腊肉的问题。虽然,确实是因为一辆车、两刀腊肉,让你变成一个植物人。

我唯愿你去了墨脱。

同伍芙在一起,你的人生会更为延展和瑰丽?如果她阿爸的说法是对的,是不是意味着你有救?她家乡的神灵真的无所不在?通过一种什么形式,能让我同它连线?电缆、光缆、微波、通信卫星,还是书信?

……

(节选)——摘自中篇小说《后情书》,作者杨帆,原刊《时代文学》

阅读全文请关注《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1期,2017年1月出刊
《小说月报》2017年
中篇专号
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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