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内外丨陈毓:智齿

 

一觉醒来,庆生看见镜中的自己半边脸肿了,明亮亮泛出一层古怪的颜色……...



智  齿     陈毓/文


一觉醒来,庆生看见镜中的自己半边脸肿了,明亮亮泛出一层古怪的颜色。他想弄清是哪里出了问题,没有一点征兆,脸就肿成这样。他张嘴,舌头好好的;睁大眼睛,眼睛虽是睡眠严重不足的样子,但似乎和脸没多少牵连,心中越发感到蹊跷。对镜捏脸,硬邦邦的,像是改变了人肉的质地。庆生想,世上的事各有缘故。他回忆近日的生活,想到了妻子,妻子这些日子看他时只用眼睛的余光,这使他心惊,他预感这是大风暴来临前的征兆,便在脑子里细心梳理,确信并没啥事可供妻子追究。他几十年如一日,上班,下班,早出晚归。忙或者不忙,一天都是二十四小时,也常常是八九个小时。他待在家里,吃饭,在沙发上横着或坐着,看电视,或者电视开着,根本没看进去。时间的表针滴答,他的人呢,在时间的漏缝里。

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家里就妻子和他,日子不紧不慢,有某种说不出来的寂静。他在沙发上坐着的时候,妻子多半待在自己的空间,他从来没想过她在做什么,只要他回来,她就去自己的空间,这是他们多年养成的习惯,习惯了,都成自然。夫妻俩都坐在电视前的时间少而又少,偶尔在一起,也因为节目看不到一起,妻子索性起身离开。日子久了,她甚至再无看电视的兴趣。偶尔他回家,看她坐在电视机前,多半是纪录频道,而他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看电视剧,或者是体育频道。她偶尔在建议他关小电视声音的时候嘲笑他:“这样的节目得发看片费鼓励才坐得住吧。”所以多年来,只要他在沙发上坐着,她就起身离开。他偶尔想挽留她留在长沙发的另一端,就赶紧换台,换到纪录频道,但他看一会儿,就低头玩手机了。不久她离开,他又换回体育或是电视剧频道。

一对结婚三十年的夫妻,还有啥要总结的?但是,这一年半载,代替冷漠的是她对他的莫名的恨意。这当然算他的总结,他感到她看他时只用眼睛余光,这让他很不自在,也逼着他思考。他们很少对视,彼此存在,却不互视,更不交谈。但是,心有多少个拐角、多少个洞窟啊,就算对视,就凭他们现在的能量,也未必能照亮彼此的暗黑与幽深。算了吧,想想都累。

每天穿城来去,堵车或者畅通,都使人疲惫。尽管庆生感到妻子行为异常,也只能这样,他下意识地躲她,希望躲躲就过去了。他某次听同科室老李感叹妻子近日脾气怪,把这归结为女人的更年期,就问老李女人的更年期要多久,老李说:“因人而异,有人一年两年,有人五年八年。”庆生就想,但愿妻子是一年半载。

在科级位置上停滞的第十年,庆生就觉得自己不必再在仕途上操心了,他听天由命,在心中对自己说,就这样了,就这样过吧。工作中就那点事,用五天和用五小时,效果是一样的,尽管五小时有点夸张,但他知道得到和付出的关系,就这样吧。

但人活着,总得做点什么,他不敢奢望有外遇,虽然偶尔风吹湖面涟漪起,但他不敢和任何女人下力气用工夫。他知道如果证据某天攥在妻子手中,那他的痛苦一定超出欢乐很多。多年前明白这点后,他索性连外遇的苗头都掐掉,如果他有什么,也真是风来湖面涟漪动,涟漪过去,他还在这早出晚归穿城两次的日子里。

对妻子呢,他觉得他从来都是不理解她的,他偶尔要探究妻子的内心,又被卡在既成的偏见里。比如他想,你是能干,但什么是能干呢?他想,你积极生活,你出人头地那又如何呢?如果深究,庆生其实是为有这样的妻子骄傲的,就像当初他追求她,她总是爱理不理,但是直到某天他们奇迹般结婚,他也是惊喜里有一点不可思议。他想,她怎么就答应和他结婚了呢?他都不确定她到底爱不爱他,但是不爱怎么会答应嫁给他呢?三十年过去了,现在再问这些,恐怕问的动力都没了。

现在就是尽量把时间按自己想象的样子打发掉。既然终生定在科级的职位上,尽管有一份每周用五小时和五天效果相似的工作,尽管妻子沉默而独立,使他无从插手也再无心插手她的内心和日常,对待儿子也只是看着他成长,那他只好用自己的方式打发时光。他炒股,炒了多年,成绩平庸,偶尔小赚,偶尔小亏,实在无从总结。股海也是偶有风来波纹生吧。

就这样吧。庆生对着镜子出神,虽心有疑虑,却也确定这些和脸肿没一点关系,庆生打算今天重视自己一回,于是他想到去求助医生。

他出门,直接打车去了省人民医院。经过询问排队、询问排队、再询问再排队之后,他进了牙科,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脸隐在蓝色口罩后对着他的口腔下命令:“智齿,还有点坏。拔掉。”

“拔掉。”庆生非常果断地呼应女医生的话。庆生奇怪自己竟然这么感动,女医生的语气让他莫名地生出依赖感。他想,就是她说让他拔掉头,他也不会反抗。

庆生拔了智齿,女医生给他开了药,口服的消炎片,叮嘱他吃一天流食,别用拔牙的那边,最后温和地说:“一周就好了。”

庆生这天早早就回家了,他在沙发上熬到傍晚,听见妻子的脚步声响在楼梯口,他竟然生出久违的、罕有与隐秘的幸福感,他是很少听到她回家的脚步声的,因为他总是回家比她晚些。

庆生听见门锁的转动声,他很激动,赶紧把脑袋放在沙发的扶手上,躺平,他明白自己渴望博得妻子同情,温柔待他,用他拔掉智齿的疼痛。

庆生为此一直没开电视,没开灯,他躺在傍晚的幽暗中,在沙发上静静地等候。庆生想,幸好半边脸上的肿没消失,好像比早上还重了点,而拔掉智齿的那个地方,那个突然出现的洞被一团棉花填着,女医生嘱咐,过几小时后取出。

庆生想,等妻子看过之后,他就把棉花团取出来。

庆生在傍晚的幽暗中静静地躺着,内心忐忑。(刊于《微型小说选刊》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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