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西单》:第5章 你离开了这里,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 (3)

 

------第5章 你离开了这里,从此没有人和我说话 (3)------



而我姑父则是一名不算失败的木偶剧的导演,有许多机会出国演出。淡季的时候,他也兼着帮一些老牌媒体拍照。在家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闷罐头,配上我姑姑这样的泼辣户,可算是上海并不稀奇的风景。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有没有爱情,反正我姑姑看起来总是手到擒来的架势。上一辈似乎盛产一些匪夷所思的家庭组合,即使在外人看来毫不适合,他们却能耐下心来,努力把生命中的每一天过完。

我想,也许我的父亲母亲,才算是真正追求过爱情,不管最终有没有得到。失婚,即使在我心中是极丑陋的作为,但到底也是追求新生活的形式。至少我父亲至今对此乐此不疲。可追求爱情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因为爱情总是在奔腾

不息的流变中体现其魅力所在的。而我们似乎很少追究父辈们曾经的情感,追究也没用。我们总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我们也的确是这样。却不曾想到,他们可能也曾冲动,也曾隐忍,也曾为爱而流泪,为命运的深意而百折千回。

而一直以来,在我内心深处最为恐惧的事,莫过于臆测自己的出生恐怕不是爱的产物。也许是出于偶然,意外,以至于终于凝成一个绵延的错误。

我就是那个错误。

却没有人主动给予我一个详尽而温和的解释。我想,倘若有一天我为人父母,我一定不会将自己的颜面寄托于子女的谅解之上,他们有权不谅解。即使我如今深爱着他们,但关于我出生这件事,我实在难以宽恕。我不知道我的母亲会不会想起我,无论身在何处,人总有感到空寂无依的时候,总有些遥远的牵挂,总有负疚,总有祝福,难道,她就真的把我忘了吗?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的事还有很多。就如同我的诸多不甘心。

而事实上,我的生活并没有描述的那样复杂。大部分的时候,时光夹杂着欢欣与哀伤行云流水般飞逝,它毫不用情,也没有敌意。在与姑姑一家的磨合中,我渐渐找到了自己最适宜的位置。记忆就是这样,即使有幸经历平静的回访,也会发现,内心中翔实留底的,已不再是事实,而仅仅是苍白的感受。而我所亲历的那些细微的知觉,生生不息,就仿佛无数个不和谐的辍音,总在一些不知名的小时刻,肆意侵扰我误以为平静的内心。

上海对我来说,永远就是一个寄居地,而不是家。我在那儿寄居了漫长的18年。可即使在我最初开始写作的时候,我都不曾对它寄予家园的遥想。我没有故乡。也没有乡情。没有鲜红的热望,也没有虚妄的凄凉。对于这座华丽的城市,印象最深的不过是毫无生气的潮湿之感,女人的项链上的花露水味,和男人的指甲里纸牌的尘埃。它多少是有些低级的。

但从一开始,我仿佛就在努力地设想着另外一种生活。在我尚未接触过一个新的城市之时,我甚至发现,我竟然从未有心要去接近过我所居住的这座都市。我曾把我写的第一个故事给我的男友看,我毫不掩饰地描绘我对于北京的幻想。我写着。

“穿着背心的男人,破得叮当响的自行车,后面靠着半梦半醒的女人。女人的眼神停留在悬在车轮边上的黄色拖鞋,她的脚指甲应该被染成不单纯的颜色。她的睫毛很长。女人的头发会飘在男人的臂膀,男人的头会毫无表情的侧转,而后坚挺的路灯照亮了他顺着脖子流下的很大的汗珠,流到煞白的背心,圆圆的一整块湿润。映到女人脸上的时候,车子已经晃晃悠悠,骑过那盏颀长的灯。”

他问:“你去过北京吗?”我说没有。我问:“那我写得像吗?”他说“像啊。”又说:“其实我也没去过。”

对了,关于我和他曾经散步的那些角落,我多少还是想念的。那是我心中最上海的风貌。但出于是爱情的原因。它并不客观。我怀念的可能是任意一块布景,触景伤情。但这与归属感无涉。

在上海的家里,我的房间比王乔的要大,我的衣服比王乔的要多,我的成绩比王乔的要好,当然这最后一点,并不是我姑姑所真心希望的。她对我王乔的学业都十分严厉,王乔在高压之下高考失利。万幸的是,在经历了一番苦熬之后,她在研究生阶段,终于迈入了香港最好的大学。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和王乔的关系曾经十分要好。关于这个我之所反复强调,或许是出于某种谢忱与追缅之心。我想,有些事她瞒着我是因为爱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出国前,一直担任着我最亲密好友的角色。有一类话题,我只愿意同她讲。她走了以后,再没有人和我谈论同样的事。她不在的时候,我们隔着时差,用skype视频。她有时会说:“玮质我好无聊啊。”我答:“你无聊个屁啊!”于是,一秒钟以后,穿梭过海底光缆,她传递给我一声干涩的“呵呵”,总令我心酸得要命。

唯一遗憾的是,我的童年没有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宠爱。并且由于我的关系,王乔怕是也难逃相似的命运。是我连累的她。大部分时候,除了姑姑喋喋不休的念叨有些烦人之外,姑父和其他亲眷都对我相敬如宾。我讨厌相敬如宾,这后来甚至成为我结束感情的重要因由之一。虽然我自尊心极强,不愿被侵犯,我也极讨厌相敬如宾的生活。我从小就在这样的气氛中长大,早就起了腻。

至于某个人,始终令我难忘,可能也并不是因为爱,而不过是据我猜测,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抱我的人,与我十指相扣的人,以及……亲吻我的人。但我当时并没有告诉他,我很渴望这一切。原因是,20年来,我甚至从未从任何一个亲人身上得到过此类亲密。我感激他。他在我最匮乏的时刻,给予了我最强大的温存。他已不再是一个人,一个男性,一个具体为不同个性、喜好、出身、审美的人,而只是,活泼泼的生命温度。我尚来不及考虑过我们的当时,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区别,我们的冲突,就已被这种强大的温存所吞噬。我想我是爱他的,至今也是如此。因你一旦将这些相与视作寻常,他便永远成为了那个最初的人。任谁也无法替代。即使我不再想见他,即使我已算不上依然需要他,也是一样。

而我最感动的不过是,在我最初和赵塬在一起时,王乔曾经给予我的无限支持。甚至为了营造我和她一同去早自习的氛围,她每天都随我提早半小时起床,为我和赵塬多一些在一起的机会争取时间。她说,她希望有人真心爱我,希望看到我幸福,而直到如今,她依然说,如果你要嫁人,我立马就订机票回来看你。我要看着你幸福,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也想看着她幸福,虽然我知道,她也并不是那种容易

幸福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深渊。在别人看起来很普通的事,她却觉得如死生一般紧要。

相形之下,整个家只有我姑父对我的态度可谓冷淡。我一度以为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作为男人,他自然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受人接济。况且,他对我也没有更深一层的亲缘之情。可他越是对我疏远,我越是对他好奇。

我想他年轻的时候,应该也算是英俊的男人。这种上海式的英俊,是五官分明、清秀、正派的样子。并不性感。但是很安稳。他没有赶上好的时代,至少我们如今身处的社会,他的长相不至于会生活得如此朴质、沉闷、波澜不惊。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的外观甚至与早年的罗安颇为相似。明净,文雅,从容不迫,口齿清利。

我第一次见到罗安时,他正代表我们学校的剧社演出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没错,他演的那个人,正是昂利。他有良知也有软弱,为折磨所羞辱,最后却被误解为真正行凶的人。我曾一度迷恋这种浅显的哀怨风致。当然不仅仅指我姑父,或是罗安。我还有无数人可以选择,非常年轻的时候我曾这么想,如今却不得不承认,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男性气质,是我的死穴。

在家时,姑父的话很少,什么都听我姑姑的。冬天他总是穿着厚厚的毛衣卡着脖子,还要套上一件古老的羽绒背心,幽幽地沏茶饮烟。20年来,除了我姐,他似乎不曾与家中的任何人对视超过两秒钟。

我不知道姑姑年轻的时候贪恋他什么,虽然在我看来,他们的婚姻,基本是一种清醒、无趣、却又必须期之永远的事。他读过很多书,也为小朋友们写过许许多多剧本。他尝试通过童真的方式演绎美好的故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或者,他的内心是热情而活泼的,我们都无法走近他,他也极不愿意,以他真实的性情来应对这糟糕的外部世界。

可我挺喜欢他身上阅尽沧桑后颓然的气质,正从容地冷却、尘封起过往的岁月,他仿佛是一个在冷藏库工作的档案员。在俗常生活中,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他的情感和热望毫无用武之地。或许我老了会像他,就仿佛人们对查拉图斯特拉所说,人类是爱自己的,这种自爱有多少针对自己的蔑视啊。而我姑父的一生,仿佛就带着这般无限失意的自我轻蔑。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也不知到何时才能结束。他看起来倒也不怎么绝望。抑或是他的失意早已深入骨髓。他孤立地生活着,也将别人孤立。所有的日常都仿佛与他毫无关联,人,食品,季节转换,性,或是事关喜好的任何事情,在他的身上,全是机密。

我和我姐看过他排的戏。在我们小的时候,能看到木偶戏,算是很扎台型的事了。可舞台上的他,简直就是另一个人。他们的戏班人不多,他偶尔也要客串一两个小角色。木偶剧的演员大部分在舞台上都不露脸,只用灵活的双手操纵木偶,可在演出中,他们的面部表情可谓丰富至极。姑父需要变幻不同的声音说话,需要大悲大喜的表情,需要唱歌,

也需要扭动肢体以带动角色翩翩起舞。

出于职业的缘故,他甚至成为了我们家普通话最标准的人。标准到,你几乎猜不出他是哪里人,多可怕。他的舞台是沪上知名的“仙乐斯演艺厅”,改建后摩登得一塌糊涂。去年我还特地去了一次。而我看起来既不像孩子也不像家长。格格不入——是我与上海之间永恒的沟壑。

我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到我姑父,他正接受一档关于木偶剧拍摄的纪录片专访。他似乎是更愿意同陌生人交流远甚于我们。我听他说起自己童年的那些事,关于皮影、关于音乐、甚至关于灯光、关于声效与剪辑,暗暗震惊。我从未听过那些,而他竟然也能守口如瓶。你一定不会想到,像他这样好奇、勤奋、热情的男人,在家竟可以淡漠到毫无表情的地步。就仿佛,他身体中一些重要的部分已经被无可挽回地摧毁了,不平静的岁月在他身上烙下了太沉重的印记,他不愿重振旗鼓,憧憬已经完全死去。我猜不幸福的婚姻毁了他的一切。也是他令我知道,不幸婚姻生活的稳步深入必定会导致走投无路。就算他一再让步,也找不到曾经蓬勃的热望了。那甚至与让步全无关系。

时至如今,他就算与我姑姑分手,也毫无拯救的意义。坚持或放弃,几乎是没啥差别,我想他一定也这么想,可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境地。我甚至因此迁怒于我姑姑,我想这竟然是她死死守护的幸福生活,实在是令人欷歔。可她若知道我这样想必定会起杀心。

除了一件事,会令到我姑父的情感有那么一些不同。那 就是说起我妈。可惜我不敢问他关于我妈的事,我甚至不曾问过他任何事。我没有他的手机号,没有他的邮箱,没有他的工作电话。一旦出了门,我们则再也无法找到彼此,就仿佛陌生人。

你可以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最热爱提起我妈的人,不是我爸,不是我,而是我姑姑。起因是我姑姑十分头疼处理我妈留下的那些旧录影带和黑胶唱片。在当年那甚至是作为离婚财产分割的一部分,确切说是一半,成为了她留给我的唯一物品。因而我猜想,我妈也许是一个浪漫的人,热爱外国电影,虽然是内部发行的主流片,会拉提琴,虽然我没有听过,还收藏唱片,虽然我们家连唱片机都没有。

要处理这些东西,我姑父王悭是唯一反对者,当然从王乔的眼神中我发现,她也不赞成我姑姑的粗暴构想。可我姑姑说,那就是一大碟子骨灰,是成天盘踞在我家的诅咒。我姐就顶嘴:“那也不是我们家,是玮质家。”我姑父自然不会认同这个理由,但他冷冷地说道:“家里放不下,我就拿到团里去。你不可以动,因为那不是你的东西,也不是我的东西。如果你乱来,玮质是可以起诉你的。”

我极少听到他提到我的名字,还是以如此标准的口音。那一霎我突然有些感动。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也许我妈留下的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比对我还要重要一些。他多少应该爱我,倘若我长得像我母亲;或者多少会恨我,倘若 我长得像我父亲。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e89557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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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出版小说小说 《下一站,西单》

作者:张怡微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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