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记忆的门半开/半掩(一)  “五一”休闲特刊

 

我是一个靠写作自娱自乐的人,喜欢把笔触停留在古代,那里没有任何限制,而逝去的时代总是有一种飘忽不定的优雅、神秘或者淡淡的忧伤。我之所以决定开始写现代,那是因为在我自己的身上确实已经发生了一些故事,也许还在进行。...



早早按:五一小假,休闲在家,不妨心在路上。小说特刊,一日双更。这是一篇原载于《钟山》2001年第6期的旧作。写就初稿,傅杰老师以为我翻写了民间传说,因为那些鹿形抑或千秋万岁的秦砖汉瓦至今存在。曾经在小游杭州后,随手将卷成一筒的期刊复印件丢给大学同学,他在复信中说,比你的武侠言情写得好多了。这个十五年前的穿越故事,融进我对于文学艺术的偏爱。

我是一个靠写作自娱自乐的人,喜欢把笔触停留在古代,那里没有任何限制,而逝去的时代总是有一种飘忽不定的优雅、神秘或者淡淡的忧伤。我之所以决定开始写现代,那是因为在我自己的身上确实已经发生了一些故事,也许还在进行。

首先要说的,我是一个无业游民,没有工作,没有家。如果用时尚的说法,我是一个自由职业者。我靠给别人赶赶文字稿挣取我的生活所需,每每从帐目上看来,我是应该入不敷出的,可是我也不太明白,何以直到今日,我仍然滋润地活着,而且衣食无忧。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在街上乱窜,然后兴高采烈地买回一堆廉价而无用的东西。那天,我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人们穿着各种时髦的衣裳来来往往,就看到一家花店,一个中年女子坐在窗前,怔怔地发呆。我不是要买花,我一向认为自己的生活中不需要颜色和香味的点缀,因为这些在我自己的身上就可以找到。但是,那女人脸上专注而深奥的表情吸引了我,于是我走进了那间小小的花房。

女人还在发呆,可是她的声音却在对我说话,“你来找什么?我这里一定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如果什么都不要呢,那我可以得到什么?”

“桃花!”

她还是没有看我,好像我是透明的。我觉得她的话很奇怪,因为店里没有桃花。

女人终于略微有了点表情,笑了笑,“桃花,不错,是桃花!它们很红,红得像要滴血……”她的脸色有些发白,又有些兴奋,声音高扬起来,“不,不是像,是已经滴下来了,一滴滴,鲜红的,溅得你满身都是!”

我想我该走了,一个女人的呓语我是不应偷听的。

那天我穿了一件花团锦簇的唐装,我想她是不是眼睛看花了。毕竟,天天坐在那儿,是一件无聊的事情。

其实,我也是个无聊的人,那天尤其是。手上刚刚完成了一篇稿子,很想自我放纵一下,当然也是因为一时半会没有工作找我,所以我只好赋闲。只有在无聊的时候,我才会想着去打开我的电子信箱。这年头,已经没有人给我写信,即使是电子信件,偶尔几封也都是贺卡,上面连个留言也没有。毫无疑问,我的电子信箱大多数时候空空如也,除了广告。

因为确实无事可做,所以我决定上网碰碰运气。

那天运气不错,果然有封伊妹儿正等在那儿,不过,对方是谁,我不认识。我迟疑了一会儿,我一向谨小慎微,唯恐病毒长驱直入,不过那天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我最终还是毅然决然地点开了它。

我看过你写的小说。

你之所以能写出来,因为它们本来就在你的记忆里,只不过一时的感动唤醒了它们,记忆的门在不知不觉中打开,又被你糊里糊涂地关上,所以你从来也不知道因果,不知道究竟。

我看得没头没脑,心想这一定是有人发错了。但是我觉得他的话有些意思,于是回复了一封。

我写过小说,但你可能没有看过。除了空想,那里没有内容,更不用说什么记忆。

发送完这封信,我开始倾倒信箱中的垃圾。都是一些口水信,比吃过了没有、今天天气怎么样,好不到哪里去。我叹了口气,轻轻一按,它们就消失在了电子网络中。

我正准备退出,就看到那人又来了一封信,他也正在网上看他的信箱吗?我很好奇,这可有点儿巧。是更莫名其妙的几句话,我想那人一定神经得可以。

我和你有万世的情缘,却是万世的情劫。没有一世是能好好在一起的,这一世也不例外。

我没有复信,退了出来。我很疑惑,那玄虚的话语中竟似有什么东西打动了我。

正要下网,突然在主页上看到一则启示,不禁哑然,大约是哈利·波特太火了吧,竟有人玩这样的花招:

你能看到这则广告,说明你天眼已开,具有成为一名巫师的基本资格。

你能看到这则广告,说明你与中国传统巫术的缘份。因为一年只有这半个时辰接受报名。

如果想成为一名通灵的巫或觋,你可以尽快点击“确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仅需报名费五百元。

我不相信,但我还是立刻打了个电话给一位天天在网上游荡的朋友。电话很长时间才接通,我知道他在,所以等得很耐心。

“喂,哪位,青女呀,什么事?是不是电脑又出了问题?要我帮你看一则招生启示?……搞没搞错,什么?……你现在就在非常阵线上?喂,你自己正瞪着大眼看它,为什么还要我看?……奇文共赏析?算了吧。……好吧好吧,我找找看,真无聊。……唔,上去了,非常阵线……我看看,你说什么广告来着?……巫术广告?我看你写小说写多了,没有!……右下角?没有!……再看一遍?看了,我肯定地告诉你,还是没有!……喂,今天不是愚人节吧?……什么,让我放松一下?谢了,我还忙着,收线了!”

放下电话,我有点发呆,那句“万世情劫”的话又跳了出来,我想,今天没准是有点什么古怪。我点击了“确定”,我想换一个人也会这么做的。

我在新弹出来的屏幕上填了份表格,屏幕左下角不停地闪动着时间,提醒着半个时辰的飞速运转,弄得我有点紧张,差点填错几个地方。

点击“完成”后,出来一份很官冕的通知,表示正式接受我的报名,但在取得初级证书前还要通过两个考核。因为巫者之所以能够通鬼神,完全要靠自身的感觉能力,也许潜能尚未开发,但它会有征兆。如果确实有,自己强烈的意念可以将它们发掘。所以首先是考察报名者的感知力和感悟性,这需要在古老的事物里,找出一样与自己相呼应的东西,然后就此做一份报告。

不要说第六感,就连女性的直觉我都比别人差得多。我正要打退堂鼓,就看到文中有句警告:一旦确定,不可放弃。又不免犹豫起来。我刚刚记下汇款地址,屏幕就消失了,半个时辰,不多不少。我相信一定是位黑客所为,可是次日,我还是寄出了那笔钱,说鬼使神差也好,说迷信也罢,反正第三天,我就坐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她是古老的代名词。

谷雨

我旁边坐着一个大学生,男,其貌不扬,但是有很浓的书卷气,聊了几句后,我知道他叫谷雨,去北京玩,一个人。

我说过,颜色和香味在我身上都不缺少,所以我很容易就得到了他的好感和信任,我们迅速地约定,一起在北京漫游,寻找她的凝重和悠久。

我和谷雨在京城里跑来跑去,该去的地方我们都去了,就连不该去的我们也去了。最后我们都累了,对这种旅游方式也失去了兴趣。我没有找到任何呼应,不知道谷雨究竟要什么,他成天皱着个眉头,像猎狗似地嗅来嗅去。我怀疑他是历史系考古的。一念之间,我曾经以为他和我一样,但想来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我们出了北京,本来应该分手的,可是似乎都还有些依恋,于是找了个理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跳下了火车。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荒郊野外,很快就手拉着手了。

远远地看到一段破败的城墙,我们相约,走到那里就结束一切。

城墙下,我们松开了手,准备往回。

心底里突然有一种呼唤,那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亲切而游移不定。我疑惑地盯着那段城墙,它甚至不曾出现在我的梦里,却唤醒了我心中沉睡的传说,还有故乡曼妙的声音。我茫然地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可是感觉不到更多。谷雨无动于衷,只是好奇地看着我。

青砖已经风化,居然布满血色的花纹,斑斑点点,有些鬼魅。我趴在城墙上,想听出它的声音,像是风声。直起身的时候,我发现那本来就是郊外的冷风呼呼作响。我看到两个秦朝的文字,拉着谷雨研究了半天,谷雨说应是铸砖人的名字,叫听风。

我的脑海里泛起悠远的意境,但我相信,那不是什么巫师的超能,而是小说家的想像。我写不出考核的报告,所以最后交了篇小说,名字叫《秦砖汉瓦》。

秦砖汉瓦

咸阳周围有八条水,木子选择了灞水。

木子在灞水边坐了整整一天,看起来,她像是痴心地等着她的恋人。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的疾响,木子喜悦地站了起来,一只鹿,正欢腾着向河边跑来。木子赞叹地看着它在空中飞腾,这正是她想抓住的神韵。鹿的脚步渐渐放缓下来,它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木子,毫无惧色。它惬意地在河边饮水,鹿角和四蹄时不时欢快地摇摆着。

木子快活地看着它,它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她的心里。就在木子眼珠一转的时候,忽然发现了草丛中的异样,一个男子的身影正从树林间探出头来,贪婪地凝视着河边静静饮水的鹿。眼看着他拨开灌木意欲走近,木子忽地一声惊叫,鹿抬起眼,看了她一下,倏地腾起四蹄向林间飞奔而去。

这一下子,木子忘记了偷猎者,鹿在跃起飞跑间刹那的灵动深深地震颤了她,她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姿态。鹿角高高地翘起,那么的神气,它四肢腾空,有力地向前,它的机警、灵活,它的温顺和奔放在这一瞬间完美地融合。在她的想像中,要的不正是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造型吗?

木子正在赞美大自然的造物神奇,冷不妨一个男子站在了她面前,木子这才想起她所做的事情,她有些害怕起来,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一下。抬眼看时,发现他竟然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神情温柔,背上没有弓箭,不是山中猎户的打扮。可是,他为什么鬼鬼祟祟地在林中窥视?谁知,先提问的却是男子。

“你是谁家的女子,一个人坐在灞水边?天快黑了,野兽就要出没了。”

木子低着头,第二次抬眼看他的时候,她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看着她的眼里有一种灼灼闪亮的东西,让她怦然心动。他扶着她从河边的石上站起,在凝视的眼眸中,他们看到了热烈的爱。于是,他们欢喜地承认了它,在小河边许下了爱的盟约。

我木子

我听风

以四神为证,千秋万岁,永结同心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我要制作一种鹿形的瓦当,参加阿房宫的评选。我们家世代从事瓦当制造,这一次一定不能输,我们家的名字要永远镌刻在阿房宫的瓦当上,这也是千秋万世的功名呀。你呢?

我?我一人寂寞了,就来走一走,也许是为了会那只鹿,也许是为了见到你。



那个傍晚,两人相携而归。木子说,这几天她没有空见他,她要忙着设计制作鹿纹瓦当。听风笑了笑,我也正忙着。木子有些惊讶,却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瓦当参选的那天,木子才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

阿房宫会是一座最伟大的建筑,所有的匠人都以自己的作品入选为荣,何况,一旦把握了瓦当的制作权,那会是一件多么荣耀而名利双收的事情。因此,几乎所有的参赛者都势在必得地献上了自己设计的鹿形瓦当。这是宫庭的命题,鹿谐音禄,意味着吉祥,天赐禄命。

木子很紧张。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听风,她以为他是来看她的。她欣喜地拉着他的手,翘首以待评选的结果。

木子没有失望,她的鹿形瓦当以生动的造型得到了一致的赞美。但是另外一个并列者,却迟迟没有出现。木子看过那个半圆形的瓦当,上面的图案是一对鹿相视而跃,对称而质朴。木子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因为它很亲切。

主持者宣布加赛,半个月内双方各自拿出别样的设计,这回不再限题,允许任意发挥。木子听了心中有些遗憾,父兄会逼着她苦思冥想出完美的设计,但她渴望和听风厮守。

兄长在台上骄傲地看着失败的匠人,那个双鹿纹半瓦当的设计者至今还没有上台,木子知道,兄长一定正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那人放弃。木子不想,她渴望看到更出奇、更精美的瓦当图案,她想有一个对手,然后比试。听风一直很安静,突然之间,仿佛有什么激怒了他,他松开了木子的手,大步向台上走去。木子怔了怔,很快就明白了,是他,是听风!他和她一样,是瓦当的参选者。他的设计绝不逊于她,这让木子感到骄傲。

听风在台上看着她,木子微笑,她不介意,一点也不。

只是,木子忽然有点担心,她知道她的父兄,他们决不会甘居人后。

那天晚上,在月出东山的时刻,他们在郊外的林间相会。

你不怨我?

不怨。

我应该让你吗?

不,我要看到更好的。

两人再见面,是他们二度参选的时候。

那天,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叹不已,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新颖的构思,这么精美的瓦当。木子和听风却更加吃惊,对方居然可以这样表白他们的爱情!正当人们啧啧称赞他们的作品,举棋不定孰优孰劣时,他们却在相互凝望。半个月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彼此思念着,瓦当就是明证。



木子设计的是四神瓦当,那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造型。

听风设计的是从未有过的文字瓦当,上面镌刻着千秋万岁,永结同心。

人们委实拿不定主意,因为这两种设计都很精美而吉祥。

四神是镇卫东西南北、驱邪除恶的灵异,而千秋万岁更是每个帝王的心愿。

最后的结果是双方一起负责阿房宫的瓦当制作,木子欣喜,听风淡然。父兄一直没有露出笑容,直到木子坦白了她和听风的爱恋。他们笑的时候,木子突然后悔了,因为她在他们的眼里看到了诡秘和狡诈。

木子做了她不情愿的事情,因为父兄不容失败。听风什么也没有问,他甚至从来没有和木子提过他的模子不见了,只是数日内,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顾埋头重铸。看着他满眼的血丝,木子心痛极了,她帮他烧火,帮他和泥,但她依然愧疚。

听风临开窑的那几天,木子没有来。父亲逼她去,木子不答应。她哭着,只是摇头。哥哥打她,她还是摇头。她流着无声的泪,她知道父兄会派别人去,她知道听风的这一窑瓦当绝不会成功。她不怕他被治罪,她可以陪他一起死,她只是恨自己帮不了他。

木子的伤还没有好,就匆匆赶到了听风的家,她看到了一堆“千秋万岁”的瓦当,可是上面全是裂纹。木子掉下泪来,她能做的,只是轻轻地抱着听风。听风没有推开她,他还是那么温柔地对她,木子多想他厉声地责备自己,可是他没有。

我要走了,发放去边关烧制城砖。那也很好,虽然壮丽的阿房宫的飞檐走壁上不会有我的名字,但万里长城的城砖上会有“听风”的字样。

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起。

听风看着她,明天。

木子在明天来的时候,才知道听风昨晚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他还是怨恨她吗?木子没有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她出发了,她要走遍长城的脚下,寻找她至死不渝的誓约。

木子找到听风时,他已经不再是俊朗的听风,面目黝黑,须发凌乱。木子冲上去抱住他的时候,他推开了她,他无暇分心。这是最后一炉砖,必须尽快烧好,延误了城墙的修筑,所有的人都会被处死。他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可是那里都是一些年轻的生命,虽然过得很苦,虽然没有尊严,毕竟还都活着。

木子痴痴地看着他,他紧皱的双眉说出了他心中的紧张,他从来没有这么焦虑过。木子知道,听风正为这窑砖深深地困惑着。

是温度吗?它太高?

是的,我把握不住它了,稍稍一停火,又会太冷。

父亲说过,这时需要血祭。

我知道,处女的血祭。

听风依然紧盯着他的窑,没有看木子一眼。他只是在说一件事。

木子走上窑架,深情地看着听风,这是她的男人,他正在为了别人的生命忧心如焚。

木子轻盈地跃入了炉火中,她一直在用心地看着他,可是他没有看她最后一眼。木子不生气,她知道,她欠他太多,她可以做的一定会为他做。木子也不遗憾,她只是在那里偷偷地想,他还记不记得他们的誓言?

温度在那一刻如常。砖出窑,上面有听风的字样,有木子的血肉。

听风知道是木子挽救了这一切,他没有看她最后一眼,可是心里一直在看着她,无声地流泪。她千里迢迢而来,他们甚至没有好好说一句温柔的情话,然而听风不悔,他知道,他们将很快重聚,她会有很多时间听他的絮语。

兄弟们来搬砖的时候,听风的血洒在了青砖上。他对他们说,把他埋在这窑砖下,他要和他的木子永远融为一体。

听风在风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木子

我听风

以四神为证,千秋万岁,永结同心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我在网上传出这篇所谓报告后,根本没抱什么指望。

至于谷雨,回来以后就没有联络过他。这种露水情缘,我一向忘得很快。

搞笑的是,那天我居然收到了邮包,说我第一关已经通过,可以开始准备笔试了。(今日第一更,未完待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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