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于求救是真正的勇者，该歇菜时就歇菜

不必努力也可以。痛苦的话，不必硬撑，顺其自然就好了。我决定不努力了，无论多么痛苦艰难都不努力了。...

阳历年前正逢一本译著的截稿大限，在图书馆苦查资料时，我被一个久未谋面的台湾女生喊住。事实上我们并不算认识，仅在两年前的一次留学生旅行中有过三五句交谈，大概曾互相交换过名字。她还记得我的，我却喊不出她的了。但她表现得“异乎寻常”地想要谈谈，我不善say no亦不大懂怎么操作“婉拒”的“职业垃圾桶”气质再度迸发，扔下手中急活儿，与她去大学咖啡馆坐到了天黑。

少量寒暄后，她直入正题，坦言自己得了忧郁症，已经在心疗内科确诊，并在大学心理辅导室做了一阵子咨询。我倒没觉得有多意外。各个研究室里，博士论文没写出，却写出忧郁症来的，她不是我迄今所闻头一个。强压环境里，人人都负重前行，举步维艰，忧郁症大概像胃溃疡一样普遍。谁都有机会摊上些情绪麻烦，没发展到“症”的程度，只该自认侥幸。少量寒暄后，她直入正题，坦言自己得了忧郁症，已经在心疗内科确诊，并在大学心理辅导室做了一阵子咨询。我倒没觉得有多意外。各个研究室里，博士论文没写出，却写出忧郁症来的，她不是我迄今所闻头一个。强压环境里，人人都负重前行，举步维艰，忧郁症大概像胃溃疡一样普遍。谁都有机会摊上些情绪麻烦，没发展到“症”的程度，只该自认侥幸。但来到我身边，明显发出“求救”信号的她，我却不敢轻忽怠慢。大概当你了解一个人正独自在深渊挣扎，在恶兽的铁蹄下残喘，哪怕自己只是她信手捞住的稻草，也会愿意让她抓上一会儿。正如某句话所言：“敢于求救是真正的勇者”，能直言道出自己的病苦与恐惧，做出寻求开解的举动，已是极大的不易。背后不知默默积攒了多少决心，发动了多大的勇气，又消化过多少咨询师给予的激励。我能为她做的实在有限。既非家人，亦非熟知她真实处境的友人，不了解她的咨询进度，也不敢随意进言，可充当的不过是个倾听者的角色。许多时候，忧郁者对外部的感受，就如同电影《说来有点可笑》中少年克雷格的荒诞梦境：黑夜里他惊恐万端地站在高空中一根悬梁之上，底下是呼啸车流，随时摇摇欲坠，随时粉身碎骨。他要去自杀，却被家人喊住，妈问他打算如何处理自己的自行车；爸警告他这车很贵，要当心爱惜；妹妹眼巴巴等着接手这辆车；全家人一起责备他为何如此自私，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与忧郁者交谈有较多“禁区”：你不可以一个对生活事业人际各方面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的“胜斗士”姿态出现。你没心没肺地谈着自己的宏伟蓝图和金光大道，你展示积极，催人向上，仿佛对痛苦绝然免疫，又怎会理解沉落在情绪泥沼、生死边缘的人的心境。反之，你也不可以一个被生活击趴在地的撸瑟面目，来扮演“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角色。你灰头土脸，愤愤不平，满腔负能量地陪同他一道诉苦怨世，只会加重对方的沮丧跟无望——事实上，忧郁者本身会有意无意地掩藏问题，外在表现不自觉在这两种角色间切换。支持者任何略有夸张的言行，都会被立即看穿，激起他们的不安，使他们退缩回封闭无交流的世界。不过，除了可辨识的焦躁或崩溃状态之外，更多时候，忧郁症是隐形疾病，没有明显病征，从外表很难察觉。多少人看似平静如常，实际心脏早已破裂很久、失血很久、行尸走肉很久、精神瘫痪很久。最多是看起来比旁人懒散些、漠然些、寡语些、笑容少些、心不在焉些。于是更容易遭到周围人的喝叱、误解与排挤，而导致病情恶化。无论外表显得欣快还是沉郁，忧郁者对他者的总体感受是“隔阂”，鸡同鸭讲的隔，隔靴搔痒的隔。也正是这种隔，造成他们走不出来，支持者也走不进去。甚至你不可自作聪明地贸然给许多建议，比如那些写在心理学读物中的朴素知识：早睡早起，三餐正常，作息规律，跑步流汗晒太阳，静坐冥想多倾诉……虽然这些看似螳臂挡车的小举措，对忧郁的缓解的确有效有助。没有人在铁轨上骑自行车可以骑得四平八稳，骑成一条直线。摇摇晃晃，摔倒跌落都是必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铁轨和自行车，当我们无法了解对方真实完整的处境，便无法真正体会他所遭受痛苦的性质和程度，任何建议都会显得空泛，像滩废话，无法着地。与我来谈的女孩子，与其他忧郁者表现出同一特质：勤恳认真，目标高，责任心重，事事求好，有稍许强迫倾向；最大的压力，来自于一种“事情做不好、做不出、做不完”的焦虑，且对自己生忧郁症这件事本身，抱着一种羞愧——一得病，就迫不得已停工休息，论文写不出，每日既无所事事，又焦虑于待办之事——其实这有些像我，像我们身边许多人，这焦虑也弥漫在我们当下的社会价值氛围中。我们习惯了忙碌，习惯了冲刺，把勤勉的价值奉为最高，把奋斗的口号挂在墙上，挂在嘴边，潜意识里多多少少都认为休息、认为呆着，便是罪过。可忧郁者撞进了死胡同，已经很拼命，已经很努力，拼得跟三郎似的，努得跟孙子似的，做不到的事情还是做不到。最后，索性不如就死给这个世界看。通常，大家鼓励遭遇挫折的朋友，都是啦啦队型的、摇旗呐喊型的、擂鼓助威型的。这个习惯当改一改。不要随便就总让人去加油，人生并不总是在冲刺，该歇菜的时候，就得好好歇菜，放下执着，随遇而安，接受脆弱的自己、无力的自己、不聪明的自己、不完美的自己、失败的自己，退回角落里休养生息。至少现在我已知晓，对忧郁者有一句话绝不可讲，属于禁句中的禁句，那就是日本人最喜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頑張れ！加油啊！——呜呼，这句“加油啊”，往往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事实告诉我们，是骆驼也不能随便压。好些看似嘻嘻哈哈、阳光灿烂的骆驼，不经意随手一压，第二天就狠狠摔门离去，走得绝无反顾。电影《丈夫得了忧郁症》中有段经典台词，很适合每一位新年咬牙猛发狠愿的人：“不必努力也可以。痛苦的话，不必硬撑，顺其自然就好了。我决定不努力了，无论多么痛苦艰难都不努力了。”

是啊，不必硬撑也可以。有时，这就是一句最好的鼓励。这也是我与忧郁女孩交谈中，唯一给出的建议。




匡匡，亦名raku，专栏作家、译者。曾出版长篇小说《七曜日》，拟恋生死，精致悲悼文字，在坑满坑，在谷满谷。短篇小说《时有女子》十余年长红网络，至今仍为女性读者口口相传。专栏集《许多美好的仗，仍需从头打过》2015年8月热辣上市。主要译著：小泉八云《怪谈.奇谭》、铃木成一《装帧之美》、东野圭吾《濒死之眼》、乙一《胚胎奇谭》、天童荒太《静人日记》、清水玲奈《世界最美的书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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