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桐乡·文学』外婆的“老人言”

王士杰爱讲“桐乡土话”的桐乡人。毕业于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当过十七年教师，做过十六年机关工作人员至今。卸任于桐乡市文联主席岗位。有散文随笔集《河声入梦来》《水墨乌镇》出版，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外婆的“老人言”



俗话说：“勿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那些经过无数次验证的生活哲理和做人之道，凝聚成一句句“老人言”，代代相传。长辈们谆谆道来，语重心长；而听者，则往往“少不更事”，似懂非懂、自以为懂，甚至不耐烦不认同。待到因“勿听”而“吃苦”再醒悟之时，则“说者”多已远去，“听者”亦近老矣。

记得小辰光，住在外婆家。“成长的烦恼”伴随下的小男孩，不时会冒出些失当的言行。外婆为我好，总是不厌其烦、循循善诱，怎奈小子冥顽不灵，鲜能举一反三，还常故态复萌。无奈之下，外婆一声叹息：“生出来志气，教出来臭气。”而我却还很不服气。

更对不起外婆的是，其时正值全国上下狠批“天才论”，学校布置写批判文章，我就踊跃写了一篇《批“生出来志气，教出来臭气”的谬论》，竟把外婆当成了批判的“靶子”……

“生出来志气，教出来臭气”是本地的一句“老人言”, 意谓：“凡事自己领悟为贵，老是靠别人点拨则很被动，而一个人的灵气和智慧是很难靠别人教出来的。”此话果真不假，当初我外婆这么说，可谓切中要害。可惜的是，直到数十年之后我才确信此语，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正是一块“臭气”之料。



“老人言”，其实就是书上所指的谚语，那是源于生活、传于民间的智慧之言、应验之语。对自然规律的探寻、对人情伦常的揣摩、对生产生活经验的总结，谚语拥有如此丰富的内涵。以通俗之语直言深刻之理，以琅琅字句赢得众口相传，谚语因此充满活力——

人比人，气煞人；货比货，买勿成。

宁跟讨饭格娘，勿跟做官格爷。

死脱杀猪屠，勿吃带毛猪。

三斤嫩姜勿及一斤老姜。

见人挑担勿吃力

勿会种田看上埭

勿识人头一世苦

筷头浪出孽子，棒头浪出孝子

满口饭好吃，满口话难讲

亲兄弟，明算账。

冷嘞风里，穷嘞债里。

一夜勿睏，十夜勿醒。

有借有还，再借勿难。

瓜呒滚圆，人呒十全。

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

吃勿穷，着勿穷，不会打算一世穷。

矮人勿坐高凳，穷人勿樊高亲。

衣裳越着越旧，脑子越用越新。

冬吃萝卜夏吃姜，郎中先生饿肚肠。

酒肉朋友处处有，落难辰光呒人救。

衙门富贵一蓬烟，手捏铁耙万万年。

……

这些本土谚语，授人经验，启人思考，增人智慧，都是富于哲理又充满乡土气息的金玉良言。而最难忘的，还是当初从外婆那儿听来的“老人言”，毕竟儿时的记忆，印象尤深。

那是“吃星高照”的年龄，我馋吃、我贪吃，简直是“馋痨坯”、“饿煞鬼”，吃相难看，失控失态之举不断。外婆只好“两手抓”，除了给我“食疗”，还用“老人言”给我“理疗”：“坐有坐相，立有立相，吃要有吃相”、“少吃多滋味，多吃坏肚皮”、不要“叫花子不留隔夜食”，还说“越吃越嗷食，越白相越懒”……

那是嬉闹顽耍、不知轻重的年龄，外婆就不时提醒：“一只碗勿响，两只碗丁当”；“两好佮一好，三好佮到老”、“相骂呒好口，相打呒好手”、“小孩快活有灾难”、“淘仙（玩笑）三分毒，勿坏衣衫就坏肉”……

那是须学做人之道的年龄，外婆就“早期教育”以“德”为先：“身在福中要知福”、“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小来勿吃苦，老来呒结果”、“学坏省力学好难”、“老实勿吃亏”、“吃亏就是便宜”、“叫人（礼貌称人）勿蚀本，舌头浪打个滚”、“勿怕人家看勿起，只怕自家勿争气”、“吃苦勿记苦，一世呒结果”……

外婆还不时传授些生活常识，诸如“白露身勿露，赤膊当猪猡”、“日日汏脚，胜吃补药”、“葱烧萝卜抵肉香”、“来如箭，去如线（指“生病”）”、“干净冬至邋遢年，邋遢冬至晴过年”、“三朝雾露发西风（冬天）”、“雾露醒，蹿落井（夏天）”……



万别以为我外婆是个“好为人师”、爱唠叨个没完的老人。她讲“老人言”，总是切合情景、循循善诱，润物细无声，并且言传身教。有时外婆也会来点小幽默，比如，我连打了几个喷嚏，她就说“小狗打嚏，明朝天晴”；我多吃多拉，她就打趣道“食多屎多，柴多灰多”；我刚剃过头，她就拍着我的头笑言“新剃头，白白头，勿敲三记触霉头”；瞧着我人瘦脖长、馋吃嗷食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嗔“头颈绝细，只想食祭”……就这样，外婆的“老人言”伴着我走过了童年和少年。

如今，我和妻子也都到了讲“老人言”的年龄。老的“老人言”留在记忆中，新的“老人言”却似乎还没生成，而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好像再无需要老人来唠叨“老人言”了。倒是远在西洋留学的女儿，不时给我们种种信息、种种辅导、种种忠告，在她的“远程教育”下，我们与时俱进、继续成长。于是，我笑语妻子：我听着外婆的“老人言”长大，又能伴着女儿的“青春语”老去，幸甚，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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