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的不朽之途

和Z先生一起吃饭。酒酣耳热的时候，我问「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他说，要不朽。我怔了一下就意识到，他说的是...



和 Z 先生一起吃饭。酒酣耳热的时候，我问「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他说，要不朽。

我怔了一下就意识到，他说的是儒家传统理想，「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

我苦笑了一声「这可不容易呀。」

Z 哼了一声「那也未必。」

「确实，一个人想要做出一番成就，让人永远铭记，无论是当牛顿还是苏轼都不容易。但是不朽的道路上也是有顺风车的。你知道洛必达法则吗？」

我支支吾吾，大概猜到了他想说什么。洛必达是有钱的贵族，喜欢数学却天赋不佳。他找数学家伯努利签协议，给了后者很多钱换取一个重要数学法则的命名权。



我结结巴巴地反驳「洛必达……那个不能算！又不是他发明的……」

他笑吟吟不语，等我说完。我骑虎难下，硬生生地接下去「就算被世人铭记了又如何？」

Z 不接茬，接着举例「同样地，就算不能和伯努利这种数学家做朋友，也可以和文学家做朋友嘛。请身边的落魄文人老李喝一顿酒，岑夫子和丹丘生就这样青史留名了。就算除了这首诗以外没有任何记载，至少自己的名字在千年后还在被中学生咬牙切齿地铭记着。」



我一时失语。这种想法显然不对，想要不朽，想要芳名万世，怎么能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呢？但是一时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只好顺着他的话，盼望找出矛盾来归谬：「照你这么说，进入中学课本的张怀民、吴武陵这些人统统不朽了？」

Z 眼光一亮「对呀！你终于明白了。比如说吴武陵这个人，也是考上过进士、拜翰林学士，还在全唐诗中留作。但是若无柳宗元，你听过他吗？」

「不仅这些，还有《滕王阁序》里的孟学士、王将军……尽管做学士、将军可能权倾一时，但是到了今天谁又记得他们的文治武功呢？所记之事反而是这么一场宴会。另外——」



「你这『不朽』也太不值钱了，」我打断他，「难道请人吃顿饭就抵得上他人一辈子的弓马生涯、呕心沥血的诗文经艺吗？」

自以为终于提出了有威胁的诘难，我兴奋地盯着他。

Z 先生表情严肃起来。他用低沉的语调问「你觉得，人为什么要不朽？为什么中国传统非要人流芳百世不可？舒舒服服过一辈子籍籍无名的生活为什么是等而下的？」

我老老实实地说「因为籍籍无名说明只是内省，只是独善其身。为人传颂、流芳百世，说明这个人为天下苍生谋了福利，did greater good.」

Z 严厉地说「错了！籍籍无名，就一定是独善其身吗？有的乡村教师一辈子教书育人，不为人知，难道就没有 do greater good? 事实上在现代社会，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只要生活在社会上做一天工作，就一定会服务数十人乃至数万人，当然算是为苍生谋福利。再说，人死了以后归于尘土，无论是为世人铭记几百年还是几小时，都无从得知。这有什么价值呢？」

「人追求为后人铭记的原因，是为生命寻找意义。只有存在意义，人才能有一个目标，积极地生存下去。如果死后很短时间，人就被滚滚红尘遗忘，那么在这之前的百年，此人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奋斗，都烟消云散，难免会给人莫大的空虚感和不真实感。每天要和恍惚的宇宙意义搏斗，足以让人精疲力竭。如果你玩过仙剑奇侠传的话，应当记起其中名句『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

「但是，如果知道当前所做的事情会被后人铭记，那么似乎自己所做的事情就有了历史性的价值，自己的汗水和努力超越了这一时刻、超越了自己的寿命，成为了不朽的永恒。这一巨大的价值足以回应人生意义问题。那么，人就有了生存的价值。至于这一件事情具体是什么，是引发了大革命还是发现了数学定理，乃至请人吃顿饭，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有点呆住，慢慢理清他的思路。「似乎……是这样没错呢……」一边这么说，心里仍在反复思考着。

他顺势接下去「所以这一『为后人铭记』的使命应当是每一个人的。毕竟人脑容量有限，一个时代的无数英杰只有少数有此殊荣。这样吧，今天这顿饭你请了，说不定我们此日的对话就如同《理想国》《庄子》一般流芳百世呢。」

我虽愚笨，但也知道此乃图穷匕见之语。冷静地回复「不行。还是 AA 吧。」



（配图为胡杨林，生长于新疆。传说中寿命极强，「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烂」，可称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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