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贾琏平儿

蒋勋：婚姻和事业真的难两全吗？

01

一个事业有成的管理者

王熙凤结婚嫁进来时就十七岁左右，管三百口的人家，管得非常好，贾母就把全部权力交给了她。

在十三回的结尾，王熙凤想到五个她要改革的方面。这部分非常不好写，如果今天我们要把某一个企业兴利除弊的措施写出来，可能就会像公司报表一样，读起来蛮无聊的。

可是作者在写这些事件时，用了很文学的手法，并不是说她如何一二三四五地改革，而是写她早上几点起来了，怎么梳头，怎么准备，卯正二刻怎么点名。

她先是认识人，之后再组织，然后开始分工，每个组织里选出一个头儿负责。这些内容对现代企业的管理是非常有价值的。

作者就是从一些这样的小细节开始一步一步深入，让人体会王熙凤一丝不苟的作风。从管理的方面看，凤姐应该是一个治国的人才，难得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具备这样的决断力，掌握大局，分配事务一清二楚。

凤姐在《红楼梦》里是一个突出的人物，越到现代，我们越能体会到她的难能可贵，即使现在，她这样的人，还会有所作为，还会是被延揽的人才。

王熙凤管家时，这个家已经入不敷出了，王熙凤便放高利贷，用家里的某些东西典当周转，甚至利用权势包揽诉讼，从中谋私。

当然她也不完全是为自己，因为这个家族根本撑不下去了，她必须用个人的能力支撑。算来算去，最后把自己的命给算掉了。

生命往往如此，有点像《圣经》里面讲的，赚了全世界，可是赔上了自己。

王熙凤最大的愿望是家富人宁，因为她是管家的人，可她没想到，结局竟是抄家。她一辈子都提心吊胆，担心这个家垮掉。

王熙凤有一次跟探春和几个好姐妹聊天，她说不要看我在管家，其实好多事情都不晓得怎么办。比如将来有一天林黛玉要嫁，薛宝钗要嫁，探春要嫁，迎春要嫁，惜春要嫁，那都是要一大笔费用的，这都是她要想到的。

她还特别讲，恐怕更难的是老太太这个事。老太太有一天要走，就有一个大丧事要办。这个家族的婚丧嫁娶，一动就是许多钱，这些都是王熙凤在管。

她有点像大企业的财务负责人，每天都在担心企业某一天会垮掉。

02

一个婚姻不幸的女人

王熙凤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女性。这个嫉妒也可以理解为她太强势，希望随时掌控丈夫的一切中。

在过去的礼教里，女性受到很大的约束，她就会想尽办法弄清楚贾琏到底干了些什么。

贾琏也很可怜，一直想逃避，后来竟然想到用很卑劣的手段整治王熙凤。

王熙凤一生好强，长得漂亮、聪明，钱、权全部抓在手中。第四十四回，这一天她过生日，所有人都在奉承、巴结她，可她的丈夫却在家里跟另一个女人上床。

作者永远也在写事物的两面性：外表的强，未必是真的强。

所以真正的同情，不是只对弱者，而应该看到强者也有弱点。

王熙凤想抓住所有的东西，可有一样她是抓不住的——不得了的风光过后，看到她丈夫发生那样的事情时，她整个人就崩溃了。

而且她还在门外听到鲍二的媳妇骂她是“夜叉星”，又跟贾琏说什么时候你那个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你可以想象她心里的痛苦。

当然人性是很复杂的，我们也很难理解贾琏怎么会去勾搭鲍二的女人。

因为客观来讲，她没有王熙凤漂亮，没有王熙凤年轻，也没有王熙凤有教养，可以说什么都不如王熙凤。

但是在现实中，好像我也真的帮朋友解决过这样的问题。当那个太太哭着说，我什么地方不如“她”的时候，我不晓得可不可以把这一切的发生解释为男性在纵容自己堕落。

如此想来，我忽然就有一些同情贾琏，因为王熙凤太能干了，贾琏在她面前从来抬不起头，又被她管得那么严，恐怕也没有机会遇到像样的女人，所以他才会找那样一个看上去一无是处的女人。

这也不是爱，其实好像是一个欲望，甚至我觉得连欲望都不一定是，可能就是想办法去背叛一下自己的婚姻。

王熙凤虽然有钱、有权，想骂谁就骂谁，想打谁就打谁，可是她有她的苦。

贾琏虽然是一个阔少爷，娶到王熙凤这么漂亮能干的太太，在别人看来真是命好，可是他也有他的苦，每个人背负的辛苦，都是别人看不到的。

我们知道，《红楼梦》四大家族中的王家是九省统制，所以王熙凤身上有种军阀的飞扬跋扈、盛气凌人。

王熙凤这里的“气”，简单理解为气丈夫的偷情，恐怕不够，可能更大程度上是一种不服，也就是说，以我的聪明、漂亮、能干，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丈夫，更何况对方是那样一个不堪的女人。

03

一个女强人的悲苦

王熙凤“蹑手蹑脚的走至窗前”，听到了她一生最不想听到的话。

这个在外面永远摆出最强姿态的王熙凤，听到了让她觉得最悲惨的话，这些话使她用所有努力经营起来的那面墙，全部垮掉。

“只听里面说笑。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王熙凤背后一定有很多绰号，鲍二媳妇跟贾琏偷情，估计也不是第一次了。贾琏说：“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

鲍二媳妇说：“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可见一般人对平儿的印象都比较好，因为平儿比较宽厚。贾琏说：“如今连平儿他也不许我沾一沾了。”所以对于丈夫，王熙凤是要独占的。

以今天的角度来看，王熙凤没有错。可是在过去的社会里，就会被认为是不贤德。“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贾琏在为平儿说话，其实是平儿她自己不要跟贾琏在一起的。

贾琏还抱怨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夜叉星’！”大家知道现在有个俗语叫“母夜叉”，其实“夜叉”是音译，是印度佛教里的凶神恶煞。

“凤姐听了，气的浑身乱颤，又听他两个都赞平儿，便疑平儿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埋怨的话了。”我们知道凤姐平常不会这么不清醒，可能真的是因为喝了酒，所以有些失去理智了。

她就也不多想，“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住鲍二家的打了一顿。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

我们小时候常常看到这种场面，现在想起来蛮恐怖的。一个太太挡住门口，不让丈夫出来，另外一个女人在爬窗户。这样的画面，大人都不让小孩子看的。

可是我很希望大家能了解，这种生活里非常现实的东西，是可以有两种不同写法的。

写成今天台湾电视里的综艺节目，它就变得很八卦。

可是你看到《红楼梦》中的这些描写，会感到一种悲哀，就是你看到人有这么多琐碎的痛苦。

我们前面讲了，王熙凤、贾琏都有他们的辛苦，其实这个鲍二家的也有她的苦。她丈夫非常不成器，每天喝得烂醉。她虽然知道这种事情被抓到，必死无疑，她还是做了。

所以没有一个人是绝对的好或绝对的坏，而是有很多的前因后果，造成了这样一个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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