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太阳与阴影

 

他抬起眼睛望着天空,下巴仍然垫在手上,接着又看看黑黝的山丘和山峪,似乎想看清世间还有多少东西要留给别人,而留给他自己的却什么也没有了。...



文 / [意]路易吉·皮蓝德娄

译 / 加洛

1


在这条环绕旧市城墙的长街上,树叶枝桠相互交织成一道精致的绿色拱廊,月亮时不时从枝缝里出其不意地露出脸来,似乎正在告诉人们,—个巨汉会在这种非常的时刻从这险象丛生的黑暗中冒出来。

“是的,我可是看见你了。”

他似乎真的被人发现了,于是这个人停了下来,伸出手拍拍胸膛,叫道:

“是我!就是我,我就是修纳!”

他头顶上的树叶全在瑟瑟作响,听起来像是在互相低声又肯定地叫着他的名字:“修纳……修纳。”这些树叶似乎与他多年相识,深知他在这个时刻孤独一人在这条陡峭的长街上踯踽的原因。它们不断地偷偷低声细说他的事情,他干了些什么……咝咝咝……修纳!修纳呀!

他转过身来,朝幽暗的长街窥视着,鬼蜮般的月光摇曳闪动,似乎有人在溜达……咝咝咝……他继续走着,双手放到背后紧握着。

悄悄地……两千七百里拉,他从烟草仓库里偷走了两千七百里拉,就这样他犯下了……咝咝咝……贪污罪。

明天警官会找上门来说,“修纳,丢失了两仟七百里拉。”

“是的,没错,警官先生,是我拿走了。”

“你拿走的?这怎么可能呢!……”

“就用两只指头,警官先生。”

“噢,真是这样吗?好呀,修纳!你拿走这笔钱就像在擤鼻涕那样吗,呃?好啊,我可得祝贺你啦,不过,如果你不介意,请跟我上局子去一趟。”

“噢不,亲爱的先生,请你原谅。我可是十分介意的,喂,倘若你同意,明天,鄙人修纳将乘车到海边去。在下将自己投身大海,胸前会挂上两枚1860年的勋章,脖子上会像鸟的肩羽那样缠着十公斤重的秤砣。死亡可不是件好事,不知它会把你带到哪里去,不过修纳已经活够了六十二年的窝囊日子,死也不能进监狱。”

两个星期来,他老是自个儿嘟嚷着这些古怪的话,而且还扮出一些妙俏的姿态与动作来,他所有的朋友和熟人都拿他的奇怪又好笑的动作与谈话寻开心,他们像隐没在树缝里的月亮那样,时不时会在他的自言自语中冒出来。

“为了你,尼科里诺!”修纳在心中接着对他儿子说:“为了你我偷窃了!不过别以为我后悔了。有了四个孩子,天呀,四个在街上的小混混。而你老婆,尼科里诺,她干什么来的?什么也不干,光会笑,光会一再怀孕。四加一等于五,这个该死的女人!老是生、生、生,生出—群小修纳来增加这个城市的人口!既然贫穷使你得不到任何满足,只好一直生崽子了,我的儿!明天那条吃掉你老爸的鱼也许就得用来喂你和你那几个崽子们。但愿海港那些渔船天天给我的小孙子们带些鱼去吧!”

这个想法,认为鱼负有特殊使命的想法,此时正涌现在他的脑海里。几天前,他还一直被另一个主意困扰着:

“毒药!毒药!最好的死法!一小粒就足以了结此生!”

他通过一个在药剂行里的帮手弄到一小包砒霜,并且把毒药藏在衣袋里带去教堂做忏悔。

“只要蒙受天恩,就是死得其所。”

“可不能用毒药呀,”他又说:“太折腾了,人毕竟是懦夫,会大叫救命的,倘若有人救我,怎么办?不,不,还是投海好些。我胸前的勋章,还有挂在脖子上的秤砣,然后——扑嗵—声!不过我可是—个大肚皮的,老兄,到时候会成为一个加里波的分子的浮尸,一种新的鲸鱼品种!来吧,修纳,告诉我,海里有些什么东西?有小鱼,修纳,它们可是饿极了,正像你在陆地上的那几个小孙子一样,也像天上的小鸟一样。”

他想明天就设法找—辆马车出发,早上七点钟,乘着清晨的凉意,他要上路了。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到达海边,八点半一到——再见罗,修纳。

他沿着大街边走边构思要留下的遗书。写给谁呢?给他妻子这可怜的老太婆?或者写给儿子?还是哪个朋友?不,他跟朋友没什么好说的!哪个朋友曾经帮助过他?老实说,他也从来没要任何人帮忙过,也正是这样,他早就料到谁也不会可怜他。这就是证明:两个星期来,城里人人都只看着他像只无头小鸡到处转悠,就没有一个会拦住他问声:“修纳,你出什么事啦?”
2
第二天早晨,女佣人准时在七点钟叫醒他,他对昨晚一夜好睡感到惊奇。

“马车来了没有?”

“来了,先生,就在楼下等你。”

“就来,喂,露莎,我的鞋!慢点,我得先开门。”

他从床上爬起来找鞋的时候,突然又想起了昨晚他把鞋子放在门外让女佣人擦亮。似乎他应当郑重其事地穿着亮镫的鞋子到另—个世界里去。

当他走到衣橱前时,再次感到诧异,因为他想拿他短期外出时常常穿的上衣,好把他那件稍微新一点的“进城时才穿的上衣”留下来。

“我要留给谁呢?”

说穿了,他现在内心里似乎还不太相信自己会很快就了结此生。睡觉……鞋子……上衣……

嗨,瞧!他此时正在洗脸,正对着镜子像往常一样细心地打着领结。

“怎么?难道我在开玩笑不成?”

不,已经留下一封信了。他把它放在哪儿?就在他床头桌的抽屉里,对了,就在那里!

他看到信上写着:“给尼科里诺。”

“我该把信放在哪儿?”

他想把它放在枕头底下,这正是他最后一次把脑袋搁着的地方。

“放这个地方他们比较容易发现。”

他知道他的妻子和女佣人在中午之前是不会来收拾房间的。

“到中午还有三个多小时……”

他还没把话说完,就转过身来四处看看,似乎在对他即将永别的一切东西说声再见。他把床头那个因年长月久而发黄的象牙十字架擦了擦,然后脱下帽子跪了下去。

然而,他确确实实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一夜浓睡的痕迹还残留在他的鼻孔和眼睛里。

“天呀!……老天,”他终于叫了出来,突然感到沮丧。

他用手使劲地拍一下额头,想起马车正在楼下等他,于是急忙冲了出去。

“再见,露莎。告诉他们天黑之前我不会回来。”

马车丁当响地穿过市区,(那个笨蛋车夫居然在马身上系些铃子,似乎要到乡下去赛会,)此时修纳在清新的晨风中,那油然而来的喜剧情绪一下子让他清醒过来,他想象着本市乐队的音乐家们,头带羽绒帽子迎风飘颤,正紧追在他后面,他们对他叫着,向他作手势,要他停下来或跑慢点,因为他们正准备为他奏一曲挽歌,然而由于他们只顾在他们后面拼命地追,也就无法为他奏挽歌了。

“非常感谢,再见罗,朋友们!我宁愿没有挽歌,这些悦耳的铃声和车窗玻璃的震声我就足够了。”

当他们走过小区近郊的房屋时,他的心胸一下子开阔起来,村庄像一片金色的麦浪在浮动荡漾,到处是杏红树和橄榄树在扭摆轻舞。

在他右边,他看到一个农妇带着三个孩子正从角豆树后面走出来,—时间他凝望着那株低矮的大树想道:“真像母鸡在保护小鸡。”他向那株树挥挥手表示告别,他此时的心思就是要向一切东西作最后告别,丝毫没有悔恨,好像他此时此刻所感到的快乐可以用来回报给这一切东西似的。

马车艰难地在泥土路上前进着,路越来越陡了,路上一行行的大车来来回回。他以前从未注意过那些拉车的驴子挂满饰物,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了,似乎这些驴子身上装饰的五颜六色的饰物和色带是为了欢迎他的。

在他的左右两侧,到处可以看到一些瘸腿的乞丐,他们正坐在碎石堆上,他们有的是来自海边村庄要去山顶城镇的,有的是从山下要去海边的,为的是乞讨一个硬币或者一块某个特别日子要尝给他们的面包。

这些人的情景使他伤心,他突然想邀他们上车来与他同行。“让我们一道欢乐吧!—道欢乐!一道投身大海,全车光是一些绝望的家伙!来,来吧,伙计们!上车吧,上车!生活是美好的,我们不该为眼前的这一切而烦恼。”

他竭力克制自己,以免在车夫面前露出此行的真正目的,他对刚才想邀全部乞丐上车同行的想法,不觉又笑了起来,似乎他们真的就在他身边,然而,一路上每当他看到另一些乞丐时,又会自言自语地重复刚才那些想邀他们上车的话。

“你们也来吧!上车吧!我可不敢收你们一个子儿!”
3
在海边村庄那里,几乎无人不认识修纳。他一走出马车就听到有人叫道:“老朋友修纳!”一下子他就被人抱住,是他的一位叫提诺·因勃罗的年轻朋友,接着他的双颊给重重地吻了两下,他的肩膀也给拍—下。

“怎么样,怎么样?什么事情跑这个乡巴佬的鬼地方来的?”

“有点小事,”修纳问答,勉强的笑一笑。

“这马车听你使唤吗?”

“是的,我租来的。”

“太好了,车夫,把马解下!亲爱的修纳,你再不舒服我也不能让你走,你的眼睛看起来有点迷糊,嘴唇那么苍白,是不是头疼了?我可以把你的病除掉,不管你患什么病,我都可以把你医好!”

“谢谢,提诺,我的好朋友,”修纳说,这个年轻人对他表示的热情使他很受感动。“瞧,我确实有件十分紧急的事要办,然后得马上赶回去。还有,我说不准,警察可能今天会突然出人意料地跑来的。”

“警察会在星期天跑来?没事先打个招呼?为什么?”

“哎,是的!”修纳答道,“你想要他们事先跟你打招呼吗?他们只会在你最不留心的时候突然搞你一下。”

“我不想听任何借口,”对方争辩道,“今天是假日,我们该快活快活一下,我要你留在这儿,我又重新干起屠夫这行当了。你没听说吗?我的妻子,那个可怜的女人,只会一天到晚地哭呀,笑呀……‘什么事,亲爱的,什么事?’‘我要我妈!我要我爸!’‘噢,你就是为了这事才哭的吗?傻女人,去找你妈,去找你爸吧。他们会给你一些粥吃,甚至给你—些好东西……’告诉我,你是我的老师,我这样做行吗?”

坐在座位子的车夫也笑了起来.因勃罗于是大声叫道:

“笨蛋,你还坐在那里干吗?滚!刚才我不是叫你去把马卸下吗?”

“等一下,”修纳赶紧说,说着从上衣内口袋里拿出钱包来,“我得先付他车钱。”

可是因勃罗把他的手拉住,说:

“老天爷,付钱与死亡,千万别赶前。”

“不,我得先付,”修纳坚持道,“我得先付才行。你知道,如果我在这个诸多‘梁上君子’的镇里多呆一会儿,恐怕我没走两步连靯跟也会被偷走。”

“说来也是,我的老师!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付吧,就付吧,我们好上路。”

修纳轻轻地摇了摇,嘴唇上露出一丝哀伤的微笑。他把钱给了车夫,转过身来向因勃罗问道:

“想带我去哪儿?记住,只能半个小时。”

“别开玩笑了,车钱已经付了,得等我们到天黑,我不想再听到你说不了,我来安排今天的活动,行吗?我带了挎包,本想去游泳,跟我一道去吧。”

“绝对不行!”修纳大声说,“我,去游泳?这难道是我非要不可的吗,老兄?”

提诺·因勃罗诧异地看着他。

“怕水吗?”

“不,听着,”修纳答道,用脚踢踢地面,像头驴子,“我说不,就是不。我以后会去游泳的,倘若需要的话。”

“可现在正是时候!”因勃罗叫道:“好好游一阵子,胃口会大好的,然后我们直接上金狮酒店去,那里有好酒好菜,上那儿去享受一番吧!”

“真可以小聚一番,不过不行!你叫我笑死了,我没带游泳裤,也没带浴衣,你看是吧,我还是很注意体统的。”

“来吧!”因勃罗一把拖将修纳的手臂说,“在中央大厅那里,你可以要到你想要的东西。”

修纳对这个热情得令人无法拒绝的年轻人只好听从了。一会儿,进入了更衣室,他啪地一声坐在板凳上,脑袋懒洋洋地靠着墙板,全身在颤抖,脸上现出一种几乎是愤怒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只好勉为其难了,”他喃喃说道。

他听到隔壁更衣室有人在敲墙板,因勃罗出声问道:

“准备好了吗?我已经换好泳衣了,提尼诺这双腿够棒的!”

修纳站了起来,

“我正要换衣服哩。”

他开始脱换衣服。当他从马甲的口袋里掏出怀表小心地藏在一只鞋子里时,特意看了一下时间,此时将近九点半,不由想道:“我赢得了—个小时。”他开始爬下湿漉漉的扶梯,觉得凉飕飕的。

“下去,下到水里去!”因勃罗大声嚷着,他已下到水里,双手正捧着水威胁要朝他泼去。

“不,不!”轮到修纳大嚷了,一接触到流动明净的海水,一种叫人感到慌乱和退缩的困惑使他浑身发颤又发热。“喂,我想上来!别开玩笑了……我受不了……唷,水好冷呀!”他说着,用脚尖在水面上划了划。随着,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把整个身子投入了水里。

“太好了!”因勃罗看到修纳站立起来的时候浑身淌水,不由叫喊起来。

“够勇敢吧?”修纳说,双手理理头脸。

“你能游吗?”

“不,我只会狗爬。”

“我要游出去一阵子。”

游泳池的水不深,修纳蹲了下去,一只手抓住一根柱子,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水面,似乎是在对池水说:“老实点!老实点!”

这样的游泳,真够好笑的了,他穿着短裤,蹲下去手扶着柱子,尽量和水保持平衡。

一会儿,因勃罗游回池子里,四处看看,见不着他的朋友。难道他先走了不成?他正想爬上池梯进去更衣室看看,突然看见修纳在他面前从水里冒了出来,擤擤作响,满脸涨红。

“喂,你疯了吗?看你在干些什么?你不懂得这样干会使脖子的血管爆开吗?”

“管它爆开的……”修纳说,喘着粗气,像个溺水的,眼球从眼眶里凸了出来。

“你呛水了吗?”

“有一点。”

“喂,”因勃罗喊道,做了一下手势,似乎是在问他的朋友身体受得了吗。他盯住他一会儿,又问道:“你是在憋气或者是身体不舒服?”

“在憋气,”修纳闷声闷气地回话,双手又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

“这家伙真行呀!”因勃罗叫道,“喂,走啊,去换衣服吧,今天水够冷的,肚子也饿了。说实话,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修纳开始打嗝,声音像火鸡在叫。

“不,”他止住打嗝,说道:“我很好。一切都过去了,走吧,去换衣服!”

“面条加蛤酱,然后——咯、咯、咯——再来一瓶好酒!特地留给我的,我老婆的一位亲戚送的,上帝保佑她!我另外还藏了一小桶,你等着瞧!”
4
他们从餐桌旁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四点了,车夫就在餐馆的外面等着。

“要上车了吗?”他问。

“别走开!……”因勃罗气势汹汹地说,满脸通红,一手拉住修纳,另—手还守着—只空瓶子。

修纳也涨红了脸,任由他的朋友拖着。他笑了笑,没说话,受这样的保护,不由使他快活得像个小孩。

“我说过了,天黑之前我们不会走的!”因勃罗说。

“当然不走,当然不走!”一连串表示同意的回声。

餐厅里聚起了二十来个修纳和因勃罗的朋友,其他客人也参加到他们中间来,凑在一张长长的餐桌周围,宴席开头的时候显得十分欢乐,后来渐渐地就嘈杂喧闹起来了,他们笑呀、叫呀、碰杯呀、打诨呀,简直就是—片大混乱。

提诺·因勃罗跳上一张椅子,提出一个建议,要大家都到停泊在港口的那艘英国汽船上去。

“那位船长跟我比兄弟还亲!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长一绺漂亮的胡子,人很肝胆。他有些甜酒,不信你们……”

这个建议立刻被暴风雨般的掌声所通过。

将近六点的时候,聚会终于结束了,在上汽船作客之后,修纳对因勃罗说:

“亲爱的提诺,该回去了!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别这样想,”因勃罗插话说,“倒是你最好想想早上你说的那件操心的小事。”

“噢,对,说得对,”修纳说着皱了一下眉头,用手摸摸他朋友的肩膀,似乎要摔倒的样子,“对,你说得对。得想想我跑这里来为的就是那件事……真的,我的确该走了。”

“不过,如果你能放弃那件事……”因勃罗说。

“不,”修纳阴兀地再次说:“我得走了,我喝醉了,也吃饱了,现在……再见,提诺,我真的不能放弃它。”

“要我陪你去吗?”因勃罗问。

“不,唉、唉,你想陪我去?那未免太好笑了。不,谢谢,亲爱的提诺,谢谢,我得自己走,我喝醉了,也吃饱了,现在……再见吧,唔?”

“不然我跟马车在这里等你回来,好让我们说再见。快去!”

“我会快去的!我会尽快去的!再见,提诺!”

他走开了。

因勃罗脸上皱了一下,想道:“老了!老了!修纳怎么可能……再怎么说,他怎么可能喝醉的呢?”

修纳转悠了一下,举起一只手指头,在眼前晃了晃,两眼狡猾地眨了眨,对他说;“你不了解我。”

随着,他朝海港的长岸走去,西岸这里还没建码头,只是用一块块的石头垒起来,海水在这些石头之间拍击着,伴随着阵阵的深邃涟漪,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双脚有点不听使唤,然而,他还是在这块石头与那块石头之间跳来跳去,时不时地指望自己滑下去,或者是摔断一支胫骨,或许无意之中掉进海里去。他喘着气,喷着鼻息,然后摇了摇头,想把鼻尖上的—种无名的感觉去掉。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来自流汗,或者是流泪,也许是由于海浪拍击石头喷溅到鼻子上引起的。当他爬到石堆顶上时,他突然坐了下去,然后拿掉帽子,闭起双眼和嘴巴,接着他鼓起胸脯,似乎准备把自己体内的气鼓得满满的就跳下去,连同积聚在他内心的苦恼,绝望和愤慨统统一去了之。

“呸!还是瞧瞧吧,”他终于说了,喘了一阵子气之后,睁开眼睛来。

太阳正下山,岸边的海水是那么清澄、碧绿,海面闪烁着一片巨大的金色亮光,一直展伸到无垠的天边。天空像在燃烧似的,在这—片亮光之中,掠过波光熠熠海面的空气叫人感到格外清新。

“我,怎么样?”修纳过一会儿说,望着海面远处的浅滩。“为了两仟七佰里拉?”

这笔钱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简直是沧海一粟。

“谁都没权利偷窃,这点我知道,但是必须看到这一点,如果你有四孩子哭着要面包,而你手中正好拿着这该死的钱,上帝呀,你是否就有权利这样做呢?诚然,社会没有给你这种权利,可是作为父亲,在这种情况下,你就有权利去偷窃。对于这四个天真无辜的孩子,我远远不只是一个父亲。倘若我死了,他们怎么办?叫他们满街求乞?不,警官先生,我相信你也会像我这样哭的。不过,警官先生,如果你的心也像这里的石头那样硬,那就把我带到法官面前,我倒想看看他们是否忍心判我有罪。我会就此失业吗?警官先生.我可以另找职业。别误会,我才不会自己跳下去的!瞧那些渔船!我要买它一公斤的大鲱鱼,然后回家去和我的小崽子们一起享用!”

他站了起来,渔船满帆而来,正在拐弯转向,他赶紧到市场去,正赶上鱼儿上市。

在熙攘拥挤、喧叫嘈什的人群中,他买到几尾鲱鱼,鱼儿还活着,一直在扭动甩尾。可是……鱼要放在哪里呢?花几分钱买个小篮子,里面再垫些海草,然后——“别担心,修纳先生,到城里的时候它们还会活着的。”

他上路了,在金狮酒店门口又见到了因勃罗,此人立即对他做出了一个令人难忘的手势。

“你现在好些了吧?”

“什么?噢,那酒喝得……你想的是这件事吗?”修纳说,“瞧,我买了几条鲱鱼。亲爱的提诺,亲你一下,万分感谢。”

“为什么?”

“总有一天,也许,我会告诉你的,喂,车夫,把马套好,我不想再碰见熟人了。”
5
他们一走出村外,路便变得陡起来。

两匹马拉着这架门窗关紧着的马车,马儿低着头艰辛地走着,每走一步就点—下头,那摇来晃去的铃儿似乎就在计算着马车的速度和马儿的辛苦。

车夫一次次地发出又长又单调的吆喝声来驱赶这两头骨瘦嶙嶙的可怜畜生。

走到半路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黑暗笼罩着四周的景物,—切都静寂得像在阒无人迹的地方那样,荒凉孤寂得连最轻微的声音也听不到,此时此地剔起了修纳的情绪,尽管这时候他还残酒未醒,而且海上日落的壮观还在使他感到眼花缭乱。

渐渐地,夜色越来越浓,他闭上眼睛,似乎这样可以使自己假睡—阵子。然而,相反地他却睁大眼睛,在车厢的昏暗中注视着前面一直在格格作响的车窗。

他觉得自己好像正从梦中不知不觉地醒过来,同时感到浑身乏力,连手指头都懒得动弹—下。他的四肢软绵绵的,脑袋十分沉重,于是他懒洋洋地挪一挪位置,脑袋耷拉下来,然后把腿靠在前面的座位上,左手插进裤袋里去。

什么!难道他真的喝醉了吗?

“停下!”他艰难地喊了一声。

他不失冷静地想象着自己走出了马车,正要到旷野去作漫无目地的踯踽,当他在山谷中逛荡的时候,听到远处有几声狗叫,想必是冲着他来的。

“停下,”过了一会儿他又喊了一声,几乎无法听清,眼帘便慢慢地垂了下来。

不行!他必须悄悄地,不动声息地跳下马车,无须叫它停下,也无须让车夫看见。他得等到马车上陡坡的时候,便跳到田野上去、然后跑呀、跑呀,也像远处的大海那样,远远的离去。

然而,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扑嗵!”他含混不清地使劲说道。

突然之间,他脑海里闪现出一件事情来,叫他惊慌,随着便用颤抖的右手开始搓着额头。

“信……那封信……”

他把留给儿子的信放在床上的枕头底下,这时候儿子应该看到了。此时此刻,全家都在为他的死去而哭泣。全城此时此刻一定也在为他的自杀而议论纷纷。至于警官,肯定早就来光顾了。修纳想,“他们可能会给他钥匙,而他一定会发现现金本子上已经空空如也。丢人、涉嫌、可悲、可笑、监狱。”

马车不断地往前走着,缓慢又颠簸。

不,不。修纳痛苦得发抖,他想叫马车停下,然而停下之后该怎么办呢?跳出马车吗?他把左手从裤袋里抽了出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捏下唇,看看有什么反应,此时,他觉得别的指头好像有什么揉碎的东西,他张开那只手,伸出车窗外,借着月光看清手掌,不由使他大吃一惊。毒药!他忘了好久以前就放在口袋里的毒药。他眨了眨眼睛,一下子就把毒药塞进嘴里,然后吞了下去,接着他又迅速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些小块块来,放进嘴里吞下去。他感到空朦、晕眩,他的胸口、肚子正在慢慢地绽开,他感到正在缓缓地气短,于是他把头伸出车窗外面。

“唷,我快要死了。”

宽敞的山峪下面,冷清而昏幽的月光撒满四周。高高的山丘矗立在前面, 尖削而黑黝,它的背后是一片银色的天空衬着。

望着如水月光那么令人心旷神怡,修纳感到内心十分平静,他把手放在门上,下巴垫在手上,一边望着车外,一边等待着。

山峪底下响起一阵阵清脆悦耳的蟋蟀叫声,使人感受到仿佛月亮也在发出轻轻的抖动声,这声音就回响在一条平静无形的小河潺潺流着水面上。

他抬起眼睛望着天空,下巴仍然垫在手上,接着又看看黑黝的山丘和山峪,似乎想看清世间还有多少东西要留给别人,而留给他自己的却什么也没有了。再过一会儿,他就再也看不见听不到什么了……难道时间停滞不前了吗?否则他怎么连一丁点儿疼痛都没感觉到呢?

“我死不了吗?”

突然间,好像这个念头使他引起了等待已久的感觉似的,他缩回身子,用一只手来挤压肚子。不,他依然没感觉到什么,然而……他伸手摸摸额头,啊!全是冷汗!对死亡的恐惧,对冰冷的感觉,他一下子瘫软了,面对着无边无涯的阴森恐怖,无可抗拒和步步进逼的死亡,他浑身战栗颤抖,他在车厢里扭动挣扎,随即拿起一块坐垫紧紧地咬住,以遏住他最初感到肠肚剧痛而发出的尖叫。

安静了。只听到一个声音。是谁在唱歌吧?而那月亮却……

是车夫在唱歌,单调而乏味;那两匹疲乏的瘦马却挣扎着拉动这辆黑色的马车,沿着月光流泻下来的白茫茫土路慢慢地走去。
“只有一样东西比死还不如,那就是耻辱。不过人不可能永远活着,而且人总是在用尽生存的可能性好久之前就把自己的生命消耗殆尽的......“——麦卡斯林.埃德蒙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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