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人在诗国星空陈舸:看,人类多么想飞

 

好诗人在诗国星空推介诗人:陈舸时间:2016年5月...








星空君按语        ◇诗国星空创办以来,策划了一系列的诗歌专题,举办了一系列的同题活动,推送了一系列实力诗人的诗歌作品,得到了全国各地诗人的关注和支持,在此一并致以衷心的感谢和革命的敬礼!在微信公众号遍布天下的今时今日,办好一个诗歌微信平台最关键的举措便是出新且屡屡出新,说到底就是办出自己的风格和特色。诗国星空近期推出一个新的栏目“好诗人在诗国星空”,通过“评论+诗选”的形式,向读者诸君推荐一批实力诗人。本期推荐的是广东诗人陈舸。陈舸是一位严谨、执着又认真的诗人,他孤独地走在诗歌的路途上,心无旁骛地研究属于他一个人的心灵密码、日常边缘、自然因果及众生画像,得到了一些诗人及评论家的认可,但这还不足以说明陈舸及其诗歌体系的独特与优秀。某一天,我们无意中抬头,会发现陈舸诗歌大厦的阴影已愈显结实和厚重,他那镶嵌在玻璃窗中的双眼更加明亮和迷人。



 鳞翅目诗歌 

——读陈舸的诗

邓宁立

首先必须指出,这是一些很容易被人当作只有一面的诗歌,一类“精致的、考究的、博物学性质的”诗歌,其中叙事的层面动辄被人单独抽出来谈论,而其外观——在通俗解释下——则被看作对事物内涵和风貌的一种有个人意旨的阐述。讽刺的是,这一被误读的形象,恰恰是陈舸所有作品中最容易辨认的形象之一,毫无意外地,它同时属于被谈论得最多的形象,这一形象由一系列可连贯起来的作品构成,其单纯性不下于其迷惑性,而个中的自相矛盾之处却很少被人谈到。恰恰因为如此,要把这个作者当作一连串平和易懂的诗歌的作者来对待,实在太轻易了,他看上去不具侵略意识,偶尔摆出和蔼可亲的姿态,仿佛算得上一位可以倾谈的对象。在一首诗中,这也被从作者的口中说出来:“而你们,需要一点额外的甜……”(《半山》)但没有人谈到那个结尾,那个“我”出人意料的出现:

我只是好奇于

白色蜂箱里带刺的宁静

盲目,和保持完整的黑暗。

注视这个形象,确实是很吸引人的,它具有欺骗性,它把我们对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参差不齐的认识保持在一个平面上,换句话来说:一张真正的脸……!美杜莎的头颅已经被固定住了,被一面镜子,想象它不是多难的事。这牵涉到一系列作品:《钓鱼人的一天》、《一畦地》、《茄子记事》、《半山》,甚至《林中路》,一种统一的、自我警觉的、略微透出厌倦的口吻充斥着这些诗。唯一的问题,让我在今天倦于从这些诗开始的问题是,当“我”出现在这些诗歌中时,“我们”就变得无计可施——这一形象的树立,其唯一可能性,建立在一种与写下这些诗歌的那个自我的距离之上;也就是说,当他真真正正地谈到自己,这张脸就不存在了,消失了,被层层叠叠的欲望(这一回是真正的欲望)所掩没。如果我们要继续谈到这一形象,相信它是真实存在的,就必须忽略那些他真实地谈到自己的部分,他自己想必也早就觉察到了这一点:“我固守着/这毫无遮掩的据点。”其结局是这样的,写下这些诗歌,维护这个形象也就让一个像陈舸这样的诗人更加矛盾于继续写下这些诗歌,继续维护这个形象,因为在这一类型的诗(占了他作品中不小的一部分)写得最出色﹑最成功的时候,他不仅需要保持与自我形象间的距离,而且需要保持这一自我形象与读者间的距离,但这些都解决不了他希望通过诗歌解决的那个主题——欲望,痛苦,对自身目标的茫然性,对描述生活的一种厌倦的挑逗——于是,诗人用一种克制(但纯属自我欺骗)的口吻承认:“我尊重它。/有半小时那么久。”

把陈舸的诗集读完之后,你会发现,在《一畦地》和《钓鱼人的一天》里面建立起来的,正好是他最应该快速摆脱的形象,但这一形象伴随着他时间最长,最为肯定,在这一建筑群中最具有他个人风格的这些雕塑,依然矗立在那儿,长久矗立在那里。后来,从这个层面上拆倒重建的那些建筑要复杂得多。在这一层面上诗人发展出来别的作品,它们幅度更长,结构更为复杂,显眼的莫过于其中蕴含的野心。比如《沉箱》,比如《裂缝的报告》,又或者《螳螂笔记》,求助于别的方向,各种各样的汲取的需要,让这些诗具有共同的特点……但我们可以先停在这里。

《沉箱》和与之相似的一系列诗歌,始终代表着那个诗人渴盼建立起来的自我。一种他新近发现的、接近事物内在张力(或领悟)的方法:在这样一些诗歌中,他得以初步建立他想象中的等级﹑制度和秩序,在这种等级秩序的宇宙中,用于投递一个人所共知的主题的那种语言,和在一个主题中被接住﹑被网罗﹑被呈现出来的语言是同一回事,投影和成像是同一回事,对世界的观照和对内心的醒觉是同一回事。换句话来说:一个过滤装置,它旨在通过语言之网过滤出寓言的气氛,更有甚者,通过这种淘澄、换洗、分类的动作(一股隐秘的回流),它意欲向我们指出“一股隐秘的暴力”的存在。这很有些迷惑人的味道,一方面,一个诗人,透过浮在形象表面那层薄薄的油脂,预备向我们宣称,正如安东尼奥尼曾宣称过的那样,“即使评论家反对,我还是确切相信一件事:寓言是真的”;另一方面,油脂已经使得形象变形,无论一种显得现代的﹑经过练习的耐性如何忍受它,它已经成为附着在形象表面,无法刮除的第一层附加物,同属“物质”,不比别的物质更具有柔韧性,更易于欺骗,更受制于欲望。这正是他所遇到的麻烦,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种麻烦也可以说是诱惑:如果放大得过分,物体会自己分解而消失。所以说,这一次,他挖得更深……太深了以至于当他挖到矿藏,等待着他的不是磷光闪闪的表面,而是铲子磕在棱角上的一下。它滑了一下:从此偏移了角度,失去了目标,随后,无可避免地,它陷入黑暗、柔软而湿润的泥土中:

啊,这空荡荡的悬挂,缆绳的紧张

和油腻:有如肉铺里勾吊的

暗红色猪肉

它只在其中停顿了一瞬间,放任自己沉溺在松软、不透气的沉积物里。但这一瞬间足以认识到真相:他一直在寻找的不是别的,而最终是,一个人形的空洞。在别的地方这个空洞被叫做核心,或自发性:一种与个人气质相近似的觉醒——更历史性的,更方位性的,换言之,一个新坐标。但现下它不过是一个洞,一个吸收所有萃取出来的形象,并在不知不觉中,把它们都化为那些不知名的存在(孔窍,罅隙,裂缝,弯曲),它们终将填满那些被叫做“问题”或“意义”的具象,也就是,一件有意向或目标的实体必然朝着预期的失败而形成的那些东西。而事物,不管怎么说总也无关紧要,只要把它放下去,让它沉降到一定的低处,就能期盼它与这个等待着的洞穴吻合——在废墟上兴建起来的新建筑群,终于成形了,同样成形的还有那庞大的野心:

它将罩住船型时间

改变城市的瓷器和鎏金,

改变制陶术,贸易志和交通史。

在晃荡不已,丝绸般的海水上——

它让自己轻盈如

玻璃蒸馏器。

在《沉箱》中出现的诗歌语言,一种沉积岩般的语言,其中的波痕和层理清晰地显现出来。目睹它的运动,就像目睹铲子一下一下地挖开土壤,抛开上层的松土,抛掉表层,往下深入。一种地质勘探学般的语言,其中抒情的成分已经被压制到最小,欲望,如果存在的话,不再像《钓鱼人的一天》中一样,以用来投喂鱼群的饵料形象出现,而是更隐晦,更敏锐,借助字里行间,存在于结构和形象之间的位移来隐藏自己。它摆荡,并非为了投喂一个个不知饱足的胃口,而是为了隐瞒对自身速度惊人的生长所感到的震惊:“水面凹陷下去,空隙很快又被填满/细浪正在赶来,像白鸽啄食阳光。/海水以自身的运动,改变它/不可变的形体”。动作,像“你采摘它们”,或者“我茫然地/再度凝视鳞片”一般的动作在《沉箱》中缺席了。由“我”直接发起的动作,由“我”直接定位的动作不复存在。为避免与饥饿正面交锋,诗人创造出一种躲避法。这种方法,利用经济学里的追寻利益原则,把一个明确无误的形象的最基本需要,即,存在着一个移动的活物,转化为对回忆和喻体的需要,借此来抵抗假如静止不动,马上就会由四面八方袭来的巨大的、难以抵抗的压力。这方法奏效了,层层的遮蔽物,掩盖了它从未移动过,一开始就在原地这个事实。遮蔽物在《螳螂笔记》里也出现过,不过,这一回,“我变成了静止的,放大的物体”。这些形形色色的遮蔽物,可能来自于对结构的熟悉,“从你的胛骨开始,我摸到它的嶙峋,回廊和圆拱”(《虹》);可能来自形状的科学,“金鱼,苍蝇,石榴,蝴蝶,双桃,山石/空间终于露出一直隐藏的形状/和色彩,尼龙绳(细麻线)/在出汗的手中震颤”(《放鹞》);也有可能来自别的东西,对历史的回顾,对博物学和城市管理的伪装的兴趣,对自我的假惺惺的体恤,对一个切实存在的形体的调侃:“为什么它不是/螺旋飞行器/或者一个桔子?”(《沉箱》)。与流行的看法相反,这里不存在一张脸。我们正在勘探的,纯属尚在兴建中的建筑的脚手架部分,它依然在向上生长,我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停下来,但这座建筑,这一“钢结构的狂想”,处在其中往上看去,只看到各种关节互相搭在一起,就像是空间自身分泌出来的东西。



陈舸的第二部诗集以《沉箱》命名,因为这些诗本身就像沉箱一样是一个有限的,试图向历史做出回应的,封闭的空间,也像沉箱一样,受制于“这空荡荡的悬挂,缆绳的紧张/和油腻”,妄图摆脱这“无根的,死物的感觉”,希望能从海底萃取出“让人惊骇的形象”。可它们也遇到了它们的局限和危险,那些“臂架和铁钩”,总在“限制着它的深度”,沉箱这首诗如此精确地定义了陈舸自己的写作和他的作品,简直让人惊诧。这首诗,和其余几首类型相似的诗歌,譬如《螳螂笔记》、《水中蜥蜴》、《裂缝的报告》等等,全都意味着一种新的努力,也是他迄今为止最大的、目标最为明显的努力。这种努力,如果处理得好,将使得一位诗人摆脱与一张面孔等同的危险,但他倾向于不去抗议那张面孔的存在,甚至不去摆脱它,不诋毁那张脸——他用更多的谜语来构成它,这一帧画像的每一个点里将隐藏一副小小的画像,就像荷尔拜因隐藏那个骷髅头,语言在这里不是为了表现,而是为了埋藏,倘若它说话,那是为了更好地闭嘴。

这些诗歌不再躲躲闪闪地谈到“我”,“我”现在作为一个复合体而存在于诗歌里。换言之,“我”就是一首诗:

镶嵌的眼睛,混浊,不像绿头苍蝇的复眼

让我在凝视中碎裂,我

保持着镜像般的完整。

(《螳螂笔记》)

因此,这就是帝国对于他的模样:“从分割的角度打量它们:/各种颜色、图案和字体的封面和书脊”。帝国,在过去,提供一张脸,一种身份(诗人的和自我的),一个性格(其利润的提成来自于对风貌和产物的买断),其后它演变成各种各样的混合物:地图,自行车,轮胎,生产线,大型机械造物,城堡和教堂,层积云和眼珠,后期它衰败了,它甚至不再表现为一个确实的地点。也正是从那一个时刻开始,它也不可能有一位真正的国王,每一个国王都是像西西弗斯那样,让失败和成功互为终点。一个受困于开始的人,这个人偶尔意识到他的帝国不外乎虚幻的想象,一些不存在的声音和时间的片段:

我为写这么多而感到羞愧——

秋天,并不是全部的理由。我害怕

不经描述的东西,等于不存在。

诗不是最虚妄的,但有点儿疯狂。

(《成衣匠的改制》)

但当他自我怀疑的时候,他的帝国在不知不觉中建立起来了,以缓慢抵抗着固定,以颤栗抵抗着结晶——它很少移动,这足以说明一切:“它缓慢得就像它的消失”。

现在回到这两个形象——一个临近开始,一个临近终点——中间的那些过渡的时刻。值得一提的事情有很多,比如,一个与他现在的形象毫不相符的形象,在更早期,一个写出《上海书信馆》和《鹅塘的邀请》的那个诗人,那个诗人使用类似“紫瘢”这样的词语作为他的身份证明;在《教育诗》、《飞行》、《记忆》等诗里,他有一种较为轻松的口吻,甚至容纳了片刻的,含量稀薄的嘲讽;在《破柴》、《塔》等诗里,又能看见一种明显的,试图在普通平凡的主题里寻求出路的尝试,而这种尝试让他锻炼更长、更端正的篇幅,更整洁的韵律,但依然不乏他后来的作品的影子。无疑,自然景观和动植物是陈舸诗歌中较常出现的主题,但绝不是这些主题定义了他的诗歌,他的诗歌善用了这些主题,他不是一个田园诗人,更不是依赖自然景物为生的那些诗人之一。他做过许多种不同的尝试,正如我们上面提到的那样,他有着许多不同的形象,每一种都和其它的有着细微的差异,但又得益于其余。把一个诗人简单地归纳为这一种或者那一种,这种意图到最后难以避免都要失败。现在,我们来看看和上面那个帝国的继承人相反的一个形象:

我多么爱那些蝌蚪呀

柔软,纤细,水里摆动的形体

那是它们的声音。那是加速的激情。

(《1976,蛙皮鼓》)

如今的春雨

不会踩缝纫机了。

不分玻璃和芭蕉叶……

(《上海书信馆》)

这是他性格中的另一个方面:坚硬,有条理的外壳下的粘稠。这种粘稠如此脆弱和袒露,让人甚至担心一针下去会刺出血来。这与前文那个把自己谨慎武装起来的形象恰恰相反。我更倾向于认为这并非写作时间先后的问题,柔软的、受惑于激情的一面在他的写作中一直存在,哪怕到后来,在《沉箱》里也有屈服于这种粘稠的愿望(“钢蓝的太空里,像水母飘浮着/眼球般转动的卫星”)。一方面,这样的粘稠令我们惊讶;另一方面,也许正是这一种粘稠,阻挡他因为拥有一个自己亲手建立的帝国的渴望而变成一座固定下来的雕像:一座由大理石雕刻出来的,肌肉和关节都固定不变的冰凉造物。这些分泌物,不如《沉箱》这一类诗歌响亮,然而它们提供润滑,不能忽视它们的能力。在他早期的众多形象(也是至今仍保持的一个,尽管不太情愿)中,这是唯一的一个,隐藏得最深,最不为外人所承认,也给诗人自己和读者带来最多乐趣。乐趣来自于对外露的屈服,来自于品尝,就像在《编年史》里,我们和诗人一样受到那常见的神秘的引诱——一只公鸡——它挫败了我们,以它的疯狂和焰火般的骄傲拒绝我们的窥视,但诗人赋予了它永恒的权利:“燃烧的公鸡/走在日光和树阴里”。

最后,是时候指出一系列不仅容貌相似,甚至连形态和主题也相似的诗歌在他的作品中的位置:《瘦者说》、《术士的烦恼》、《画家的告别》等。它们植物般的外貌,不时透露出一种自我修剪的决心。这是他的相貌中一个过分谨慎的侧面:下颚,鼻子的线条和轮廓。这些诗歌都在述说同一件事:想象的艺术让人满足,而现实中,不完美的艺术和欲望——却总是消耗肉体,磨损精力,令人绝望……这是他愿意给我们的真实的模样了。唯一最接近的一次,他谈到自己,那个在《瘦者说》中的诗人,他一面继续写着那些鳞翅目诗歌,一面以略带疏离的口吻,漠然向我们承认:“我瘦如走动的竹子,对不起。”

(邓宁立,1984年10月生,广东珠海人。著有诗集《裂口》。)‍‍

陈舸诗选

水中蜥蜴 

我从未如此接近

一条蜥蜴。

长尾巴弯曲,褐色花纹的鳞片,

竖着尖锐背鳍,伸出腿爪——

像被它自身钉在水里。

凸透镜般圆鼓的眼——完美的弧形

暗淡无光——内部的崩溃。

它属于龙眼树冠——遮没了大半个阳台

我忘了拿走那个红色塑料桶——

盛着前几天的雨水。

现在,它悬挂在那里。

在那个深夜发生了什么?怎么样的警醒

迅捷、闪避、纵跃和下坠?

我在早晨发现了它

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保持着在树叶或灌木里的姿势。

这一次,剔除了掩饰的背景

置身于透明,但加上了可怕的清澈。

在龙眼树支撑的黑暗,在和它

融为一体的微光里,它被什么样的星体吸引

为哪些鸟雀所惊,

进入这偶然的轨迹,致命的精确?

在缓慢幽暗的岁月里,

它掌握了一棵老树的乾坤。

它潜伏枝叶间隙,和我对峙

轮动着眼,观察我的仰俯——

对于异己的疆域,

我们不安,好奇,但并不轻浮。

在它鼓凸、玻璃质的眼球里,没有光,但充满寂静

就像火焰掠过水中,灰烬冷却的形状,

而水所凝聚的时间,还不够

将它溶解,还有一些意志和空气

完整如初地保存它,像一块图案清晰的矿石

嶙峋的,猛烈的美。

它一直追逐的形式——不是爬行

而是悬浮。

它毫无保留地回应我的疏忽

用加速的静止,和我达成和解,安慰着我——

如此负疚,孤独,

仿佛我们都是这些时时刻刻的

偶尔相会的雕塑。





放鹞

当然,那不是飞鸟,不是一片云

——《曲赋》

蜈蚣惊诧于被放大,拉长——

两百米!红绿斑斓

更加狰狞——“真过份……”

在象征性节肢、纽结里

嘟囔了一下,就被七八个人

斜斜从草地扯上半空。

灵芝的油藤弦,呜呜鸣响,

镶嵌的小鹿要腾云。

“花草鹞”,谁都可以有一架,

有多远,就放多远——

金鱼,苍蝇,石榴,蝴蝶,双桃,山石

空间终于露出一直隐藏的形状

和色彩,尼龙绳(细麻线)

在出汗的手中震颠,

传递心跳,切割空气`

最后,懊恼地,交缠在一起。

“看,人类多么想飞。”

被惊吓的麻雀这样说。

湖那边的桉树林上,老鹰

冷静地盘旋,它熟悉

每年一度的游戏:群众围成怪圈。

它知道

阳光会让眯缝的眼发酸,

气流里(正适合滑翔)绷紧的线会断。

他们惶惑:精心制造的风筝

消失于云端的一阵抽搐。

他们用竹子、纱纸、塑料薄膜

盗用了多少事物的样子,忍受的时间

就有多长。

他们调整结构,搭配颜色,

寻找平衡,发明怪异的形式,

无非是为了挫败自身。

大人气喘吁吁,孩子

草丛里奔跑,跳跃,叫喊,

偶尔,被螃蜞菊的匍匐绊个踉跄。





沉箱

“海面让巨大的沉井

变得小巧。”此刻,重型机械

陷入了桔红色,钢结构的

狂想:它将罩住船形时间

交换城市的瓷器和鎏金,

改变制陶术、贸易志和交通史。

在晃荡不止,丝绸般的海水上——

它让自己轻盈如

玻璃蒸馏器(有时它倦于金属的

僵硬,渴望女性的弧线,波浪

正好吻合这假想的轮廓)

以鳞翅目昆虫的虹吸管

从海底萃取出,让人惊骇的形象。

吊船伸出臂架:大铁勾,限制它的深度

——水平面以下二十米——

啊,这空荡荡的悬挂,缆绳的紧张

和油腻:有如肉铺里勾吊的

暗红色猪肉。

它讨厌这无根的,死物的感觉。

忍耐,植物的缓慢——

它开始浸入海里,

品尝咸涩、冰凉的液体。

铁锰元素恢复了沉积层的记忆,

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栗。

水面凹陷下去,空隙很快又被填满

细浪正在赶来,像白鸽啄食阳光。

海水以自身的运动,改变它

不可变的形体:为什么它不是

螺旋飞行器,或者一个桔子?难道千年前

那次下沉,已铸造了它的方形:经过无数遍

敲打、切割,烧焊。

钢蓝的太空里,像水母飘浮,

眼球般转动的卫星,用定位系统

调匀它的节奏。那暗涌的深水……

它的身躯会摇摆,因为四窜的鱼群

彩色的韵律?

(最好是饿得发晕的虎鲨)

静压来自四面八方。它有含沙的

辛酸,和空心的周旋。

你透过荡漾的,清澈、变色的水波,

可以看见那“回”字形物体

溶进史前的黑暗。



画家的告别

他一整天呆在室内

修改那跪着的女人

像风景有着更多的

途径。接下来他想

画一盘干瘪的桃子

这对他无异于自杀。

如果要在桌子和云

之间找关系,不如

去写诗,但他无法

忍受空白。虽然音

乐中的停顿,就像

树叶,他服从结构

原则。裸体,越来

越稀少了,最起码

这符合存在的道德

但是,与想象无关。

有时不完美的艺术

真让人绝望,他想

生命又减去了一天。





术士的烦恼

假如,我拥有这样的能力

我不必去杭州、京都旅行。

不必站在此,屋檐下摘星,

把漏夜泡桐叶,捏成乌金。

青烟里:鸟兽,露出车形。

我可以和我身体里的雌性

交尾。然后,醒来,发现

我卷在,有旋梯的螺壳里。

细浪,一层层地为我添衣——

假如我能够穿过这堵墙壁。

成衣匠的改制

我为写这么多而感到羞愧——

秋天,并不是全部理由。我害怕

不经描述的东西,等于不存在。

诗不是最虚妄的,但有点儿疯狂。



 瘦者说

我瘦如走动的竹子,对不起。

正如但丁所言,瘦削包含着

全部的欲望。我,感到抱歉

如果瘦,也是对你们的干扰。

我抚摸身体里,毛皮光滑的

小啮齿动物,一刹那,静息。

我熟悉它们,世间诸般变相:

女人,熟瓜果,钱币,别墅。

诗有时如此机械,可以旋转

伸缩,剪贴,拆卸,再拼凑。

有时候,我厌烦透了,带着

这么多争吵的词语,还要穿

不合适的外套。我应该再胖

一些:多吃,保持充足睡眠

不沉溺于幻想,不轻易愤怒,

养一种小动物,看看树和云。

2008.1





东平镇

港口时刻,漂满了器官的

腥咸。暗水在船舷间晃荡

带着油污的紧张。石阶,匀称地

插入海里,成为波浪交易的凭据。

货币似乎只在一条街上流通。

瞎逛者的额碰到海面,隔着

药草,树仔头,赤裸的蛋黄

充足的日光不理解枯鱼的原谅。

树阴轻而过剩:老人乐园

鱼摊,凉茶铺,翘着腿撒尿的

大黄狗,本地少女伶仃——

像山脚捡回来的,湿漉漉的圆石。

造船厂装配流水,体制之误。

两行红字在墙上收购海蜇皮。

透过铁栅栏的,长方形灰蓝

青蓬船,白衬衫,吃水线。

经济地,尖硬的鳍翅,分割着

道路两侧。蓝鲨的黑影从脸上晃过。

而海蛇,形体过于直露,斑斓

连空气也被纹身,充满震颠。

虽然波浪已经麻木,但小汽车

源源不断,赶着日落尝新鲜。

在街尾,新崛起酒店,势如岬角

走几步就看见船与人形的骚动。

转来转去,还是站在这里

这里的时间,贴切的比喻是潮汐。

平静值得赞美,但远不是美景

久居的矮屋,变成湿冷的鱼鳞。

云,如此清晰,溶解着形式。

缓慢是自然的现实,以及迫不得已。

穿过这个小镇,就像一则逸事

没有什么,因为描述而改变色样。





诗人简介陈舸,广东省阳江市人,1971年6月生,1993年毕业于暨南大学企业管理系。著有诗集《林中路》(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沉箱》。

延伸阅读:陈舸:三首短诗和一个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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