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瓶阿司匹林

 

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死,同样不是件容易的事。...



[本文由真实事件及访谈录改编,为保护当事人利益,文中全部采用化名]

二十瓶阿司匹林

        陈凌的脚印从校门一直通向他在大学宿舍的床位那里。在这大年三十的傍晚,平时看着热火朝天的草坪,这时候却寂静得出奇,只有那你越烦它,它越来劲的爆竹轰轰地炸个不停。陈凌心里管不了这些,他被寒风和厚重的衣服裹挟着,连同那装满二十瓶阿司匹林的书包,静静地向着生命的终点迈进。

他觉得他想好了,他要和这个世界来个了结,带着他的二十瓶兄弟和他二十年的岁月,一起消亡在宇宙的尽头。然而事情并不一定都那么顺利,在学校的一片空地上,陈凌一抬头,正撞见那血一般的夕阳,他竟有些犹豫了,“真的要离开么,也许,这永远敬业的恒星是无辜的啊……算了,药买都买了,不吃白不吃。”陈凌这个时候的坚定,貌似无人能及。

刷开门禁,拿出钥匙,打开房门,一切都像是那么的自然,宛如回家,陈凌坐下来,打开书包,拿出里面的二十瓶阿司匹林,摆放整齐。“要开始了,一定要成功,加油!”他心里此时竟有一丝兴奋,像是终点冲刺前的幸福,像是有那么一群人,正等待着他到达胜利的彼岸,而彼岸的彼岸是他满腹的绝望和疯狂的孤独。他打开一盒包装,拿出小瓶子,打开它,倒出一把白色的药丸。水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足足两大瓶,够他慢慢品尝这些药了。然而,即便如此,完全吃掉这些琐碎的药片也必将是一个重复、无聊的过程,正如高中时代无尽的练习一样。陈凌显然想换个口味,不如趁这个机会回首一下往事,也算是对自己的一个总结。中国人不是一贯喜欢这样嘛,以为无论事情是否完成,有了总结,任何问题都像得到了解决,至于下次再遇到同样的问题,就再总结一次就好了。

想到这里,陈凌爽快地把手里那堆药丸就着水吞了下去,一堆又一堆,堆着堆着就堆起了自己的童年。记得三岁的时候,陈凌还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是不能同时看到爸爸和妈妈,妈妈总是一边上班,一边骑车带他上幼儿园。那时候陈凌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给母亲唱歌听,可母亲却自己一个人哭了。后来,陈凌被带到了姥姥、姥爷身边,他从别人的口中知道这样的情况叫做“离婚”。陈凌很怕那个词,他还没时间去体会灿烂的中华文明中这个不是很好的词汇的意义。失去了自己男人的母亲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陈凌身上,他的童年被迫只能剩下无尽的题海。再后来,听母亲说,他小时候总喜欢在课间站在教室外的长廊上,向下望着玩耍的同学,自己却不愿下楼和他们一起,像是孤独的上帝,知晓一切;又像是无助的羔羊,对一切都无能为力。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像是提线木偶,在学校和家庭的工厂里被标准化地、一丝不苟地加工出来。每到成品出厂之际,其他“半成品”们就发明了同学聚会这种东西,小学的、初中的还有高中的,每次聚会对陈凌来说都像是一次盛宴,其他人所谈论的一切,那些课下轶事、同学情谊还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八卦,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一如那桌上新端上来的菜,冒着热气。可当他尝过了这每一道菜之后,却又出离的悲伤,他自己怎么都做不出这些菜,或者说,永远找不到下菜的料。他能做的,只有那些不得不吃,吃了又像是没吃的米饭,白花花的。当然,还是有人会偶尔尝下他的厨艺,那些笔耕的成果,譬如那些园丁们,还有自己的母亲,可他们总是会把“但是”藏在赞美之后,这让陈凌很是害怕。之后,他变得聪明了,干脆用一些广义的词汇去形容,或者说,去掩盖自己米饭的味道,比如说像“就那样吧”、“还行”……这就是陈凌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评价。

又吞下了一堆,陈凌忽然想起自己原来不是在吃饭,数数瓶子,已经吃下了十瓶,继续吃吧,反正他的味蕾竟也习惯了这样的滋味,继续着,品尝这瓶子里的药丸。

想着就到了大学了,说起来陈凌考入这所别人眼里的好大学时一点兴奋也没有,相较之下,倒是母亲乐得几天没合拢嘴,还兴致勃勃地请了一大队的人吃饭,这让陈凌很是不解,怎么自己就没遇上过这种待遇。进了校园,陈凌就再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或者说,是不知道自己一个人应该做什么。学习还是游戏?社团还是学生会?谈朋友或是不谈?这些事情母亲大人再也管不到自己了,一切的一切,终于是自己说了算了。但他连高兴的缝隙都找不到,就在选择的瞬间,他会感觉到透彻的悲哀。若是没有人培养过你选择的能力,那一切选择的权力,对你而言,除了负担,还是负担。按理说,这种情况倒也常见,若是有个好朋友,或是好辅导员之类的,或许就不那么纠结了,至少,能有个像老妈一样的人物帮你选择一下,但恰好,陈凌是个朋友很少、知心朋友数为零的人,而辅导员,顶多是个召集开班会的管家。陈凌不属于任何队伍、不属于任何人,他总觉得身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唯独自己没有;他想找个人好好说说话,却无论如何收集不起来拨出电话的勇气;他想学会和他人交流,但他的“天性”和那永远没有表情的脸让别人总和他保持三尺的距离。他似乎和谁都很熟,却又和谁都像不认识一样。他还是喜欢走到宿舍的阳台上,看下面、外面的一切,可现在,这阳台就是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的奇点,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摸过或想过去接触他的心。他看得到别人笑,却永远无法知道别人在笑什么,他觉得别人在笑自己,笑自己的愚笨,笑自己什么都做不算。“你们都是虚伪的,你们没有人了解我,只有我自己,一切的一切只有我自己才是真正存在的,除了我,你们都是假的!”陈凌突然咆哮起来,满脸涨红,他眼睛里都是水,手里握着拳头,他看了一眼瓶子,还有两个是满的。

继续,马上就完了,陈凌又拿起一瓶,想着,又到了去年。陈凌再也看不惯一张张虚情假意的脸,还有那一桩桩虚情假意的事,什么谁得了奖学金,谁做了学生会主席,谁又跟谁好上了,谁又和谁有了关系;往大了说,这边又抓人了,那边又封网了,还有什么地方政府又搞些动作了,陈凌觉得什么意思都没有,他想静静坐下来,理个头绪出来,到底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但总是有一堆的作业要做,一堆的事情要办,还要每天煎熬着往自己的脸上摆满畸形的微笑。虽然渐渐学会了生活,但他却永远失去了思考的自由。他终于明白,自由同样需要付出代价,他的身份将始终会成为他精神的牢房。他要越狱,他要冲破这万丈的高墙!

进来了,就只能横着出去,趁他的灵魂还活着,陈凌决定要做一件真正能让别人看得起的事情,就算是死,也要有点创新的精神,他已经听别人的话一辈子了,这一次,他要告诉所有人这个世界的秘密。普通的死法满足不了他,最后,他决定用这种至少在他所知道的范围内没有人想过的办法,服用过量阿司匹林,让溶血带走他的生命。两个月前,他离开学校,带上自己的生活费,告诉母亲自己寒假在校,告诉辅导员自己生病回家,从此走遍这个城市的药店,一个药店买上一瓶,还和店员们聊天,每天再吃点东西。对他这样连死都想好的人来说,饿上一天再饱餐一顿,不是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最后的一个星期,他找了家网吧,写了篇日志发在网上,说自己要死了,迅速就有人来凑热闹,一片欢笑声。陈凌什么也没回复,跟着冷笑了一声,走了。

快吃完了,陈凌觉得有些累了,手酸,他扶桌子站了起来,走到宿舍的窗台上,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可是楼下已经没有人在玩耍了。天色渐暗,远处的爆竹放得更是肆无忌惮,那阵阵爆裂声化成一条条刺蛇,攒动着,钻进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里,还有些钻不进去的,就在他的身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把陈凌绑得死死的,没法动弹。他受不了了,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他们在笑,他们笑什么呢,拿了红包的笑,送红包的也在笑,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啊?”看样子,这个问题陈凌再也没有机会去想通了。

吞下最后一颗药,陈凌决定睡觉了,他爬上床,仰望着天花板,后悔已经没有用了,该做的他已经做完了,就看结果吧,他忽然想哭,却觉得那样太没出息,这是他自己做的真正像男子汉的事情,至少他是这么觉得,那就像个真正的男人,去感受这是怎样的壮烈,怎样的血脉喷张!

正如前面所说的,人生之不如意十有八九,死,同样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年初一的早上,陈凌醒了,他又一次看到的,是天花板,不是天堂,他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拨通了120,就像是机器人一样……

医院里,他看到了久违的母亲,大夫让母亲取钱要做透析,陈凌拉住母亲,质问大夫做了透析能怎样,大夫倒也诚实,只说能有50%的可能保住你的命。陈凌还算清醒,“既然做了也是对半,不做也是对半,花那个钱做什么?妈,你坐下来,陪我聊天。”母亲似乎都没了主意,竟乖乖地坐了下来。医生没过多久就拿了片压舌板过来,按着陈凌的舌头给他催吐,就看那白花花的药丸,竟有大半完好无损的溜了出来。医生连用了五个“太差”形容陈凌的消化系统,不知是赞美,还是贬损。

事情的最后,就是陈凌没死成,当陈凌意识到这一事实的时候,他抑郁了,是患了抑郁症的那种,就像是狱警对想要越狱的囚犯的惩罚。

至于那二十瓶阿司匹林,消化了的和没有消化的,混着那些垃圾、粪便一起,研磨、溶解、蒸发最后漫散到这浩瀚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和那曾经活着的无数陈凌的灵魂一起,观望并诅咒着,这个充斥着阿司匹林的世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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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冰青,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密歇根州立大学传播学硕士。现于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攻读传播学博士学位。主要研究小组传播及社会排斥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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