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的语文课之一：英雄的独白

文学作品的语言往往举重若轻，高明的作家善于隐藏自己的情怀，聪明的读者却能在作家看似平淡无奇或漫不经心的叙述里，找到语言的密码，进入文本的中心，猎取好玩之物...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在《约翰克里斯朵夫》中曾写道：“真正的英雄不是永远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远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

其中的卑下情操也应包括一个人身陷绝境或身临险境时表现出的种种反应，诸如胆怯、恐惧、幻想、抱怨、绝望……这些是人之所以为人的自然的条件反射，并不可怕，也不丑陋，更谈不上卑鄙，而恰是这些人性的弱点，在特定的环境中让人变得更为真实而丰满。

聊起“英雄”，我们的语文课堂常常会陷入一种神奇的中国式思维，孩子的言说不由自主地淌入“高大上”的漩涡，这种教育的思维之怪状，不得不令人疑惑和忧虑。在家长开放周的课堂中我曾与孩子聊奥地利传记作家茨威格的《伟大的悲剧》，文中有这么一段文字：

最后一篇日记是他用已经冻伤的手指哆哆嗦嗦写下的愿望：“请把这本日记送到我的妻子手中!”但他随后又悲伤地、坚决地划去了“我的妻子”这几个字，在它们上面补写了可怕的“我的遗孀”。

问及孩子斯科特的妻子成为遗孀后，会有怎样的感受？一个孩子说自豪，因为丈夫斯科特的探险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另一个孩子则说觉得光荣，因为丈夫尽管去世，但是他是为了国家的荣誉而献身。听罢，我的内心有种莫名的感受。一直以来我坚持一个观念，在语文课堂上学生的任何发言，都不可忽视，理应充分尊重。但是，面对孩子如此崇高的发言，我不禁悚然。妻子失去了丈夫，失去了至亲，孩子首先想到的是这位寡妇会感到无比自豪和光荣，而非悲痛，伤心。孩子的回答超乎了我的想象，超越了这个年龄孩子的认知，成为孩子眼中的英雄，太可怕，也太可悲。杜威说“教育即生长”，孩子一旦生长太快了，是否预示我们的教育出现了病症？

我们的语文课堂尽可能少一些道德说教，切莫让孩子成为“道德绑架”的牺牲品。我们的阅读教学要警惕以道德标杆去度量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而要回到普通的人物上，回到人性的考量上，回到承载人物血肉的语言上，掂掂文字的分量，嗅嗅文字的气味，嚼嚼文字的味道，玩出文字的可读、可爱、可敬之处，让英雄回归到英雄本身。

英雄的可爱在于他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他有常人的爱恨情仇，他在绝境之中无法舍弃恐惧、无奈、绝望等常人的情绪，优秀的文学作品无一例外有着类似的刻画。法国作家圣艾克絮佩里《在沙漠的中心》一文，描述了自己飞机失事坠毁在利比亚沙漠后，他在死亡之漠中的绝望：

我跑不动了，我再也没有力气了，我逃不出凶手的魔爪，我跪倒在地，脸埋在手心里，屠刀就在我头上！

过了一会儿，我才清醒过来。我站起身，笔直朝前走去，身子一直颤抖着！我在哪儿？啊！我刚离开，我听见普雷沃的声音！是他的呼叫唤醒了我……

聊到这位法国英雄，一开始显然没有英雄范儿，在他当初的意识里只有二字：求生或逃亡。在沙漠中心，他像一名亡命囚徒，像一位逆来顺受的奴隶，面对缺水的折磨和寒冷的肆虐，他只能束手就擒，无力反抗。英雄，也会遭遇绝望，也会无力招架命运的戏弄。

歌德说:“内容人人看得见，涵义只有有心人得之，形式对于大多数人是一秘密。”发现语言形式这一秘密，语文课就有可能变得有趣，好玩，变得光彩夺目。上述两段文字一个短句接一个短句，且不断重复一个“我”，好不啰嗦又毫不啰嗦，这才是语言的神奇所在。课堂里无须多说，只要让孩子们读上几遍，便知一二。他们自然能感受作家当时因缺水和寒冷，人已到“大限”，濒临死亡，所有的意识都停留在自己的生命状态上，说话语无伦次，内心痛苦之深，绝望至极。

这是英雄的独白，也是一个普通人的生命状态。英雄与普通人的不同之处，正如鲁迅先生所言：“伟大的胸怀，应该表现出这样的气概——用笑脸迎接悲惨的厄运，用百倍的勇气来应付一切不幸。”面对苦难，英雄会挺起胸膛呐喊：“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倒。”作为飞行员的圣艾克絮佩里在死神面前却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宁静，以及超越生死的自豪和幸福。课堂中，如果我们能和孩子们读出这样的发现和意味，相信孩子们对英雄会有别样的理解和诠释，对人生的价值也会有全新的认识与思考。文学作品的语言往往举重若轻，高明的作家善于隐藏自己的情怀，聪明的读者却能在作家看似平淡无奇或漫不经心的叙述里，找到语言的密码，进入文本的中心，猎取好玩之物，请看文本第十四段，我把散文的叙述结构，分行变换为诗歌的形式：

我们干的是人的工作，

我们遇到的也是人的烦恼。

我们接触的是风、星星、黑夜、沙漠和海洋。

我们和大自然的力量斗智斗勇。

我们期待黎明就像农人期待春天，

我们期待中途站就像期待一片福地，

我们在群星中寻找自己的真理。

好玩在文本的言语形式和内容，七个句子的表达结构呈现乐曲的协奏“我们……”，以和谐统一的语言形式，烘托文本的言语内容，在通往地狱之门的路上，圣艾克絮佩里竟还津津乐道自己挚爱的飞行事业，痴迷于寻找生活的意义与人生的价值，在每一个“我们”中，洋溢着身为飞行员的自豪与幸福，撞击着读者的心灵，引发我们对英雄和人生价值的追问！

如此教学，岂不好玩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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