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生(部分试读)

 

2008年的立夏。那个小镇又来了。我曾以为它不会再踏足我的生活。思忆在一段蓝天里简单地跋涉后,我回到了江南...





2008年的立夏。

那个小镇又来了。我曾以为它不会再踏足我的生活。

思忆在一段蓝天里简单地跋涉后,我回到了江南的这个烟雨小城。

这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古城,在这里有一个叫“永乐镇”的小镇,我就出生在那。永乐镇时常阴雨天气,多得感觉就像这是它向世人昭示自己真是个南方小镇的方式。我从小就不喜欢这南方的潮湿,呼吸时连空气都像长满着青苔。但无可避免的,这个南方小镇就这样冥冥中成了我来到这世上第一处到达的地方。

在二十六年前的四月二十六日,那是个阴雨刚过难得有阳光的晴天,我哭着来到了这个世间。哭得元气十足,看起来像是拼尽全身力气,哭地奋力,哭声自然也就异常的大。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我奶奶告诉我的,她还说:“就像平地一声雷。”

我的名字叫箫锦。我向来觉得我的生活一直乏善可陈,我想这可能是源于我个人觉得在至今二十六年的烟火世间里那些莫名将我砸伤的缘分,在这什么都可能发生的世界里,就像是预料之中的存在,没有什么惊艳和独特,它们是冥冥中所安排好的。那些所谓的传奇,无非也是在一天一日地过着的生活,

十九岁时去读大学是我第一次去北方,也是我在那些年里去到最远的地方。那次在离开途中的那种感觉我至今没有忘记,那感觉宛若如释重负时深深呼出那口气,像是清醒了、一切都肃然安静,但莫名地还带点空落,可能就是种廓然无累的感觉,可似乎都还不够贴切。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我在那时就不能自拔地迷恋上了那种感觉,我想或许我生性骨子里就是甘愿做飘渺的风,无根的云。没有牵挂,闲云野鹤。

读完大学四年的酒店管理,一毕业后,我异常顺利地被一家与我专业不着边的外贸企业聘请到了他们的人力资源部。这完全颠覆了我之前想像地在毕业后的艰难道路——找不到工作一路碰壁的想法。这样平淡直接的一帆风顺虽然让我有些出乎意料,不过我还是很乐于接受。

上天不时给的礼物盒里,沉默安睡的除了惊吓,也没忘了装下惊喜。或许在你还在感激它的垂青时,它又会跟你开个玩笑,你要相信它有的是方法来开尽各种层出不穷的玩笑的。你不知道上天对你是眷顾,还是拿你消遣。但在这些年里我渐渐明白,无论命运对我是眷顾还是捉弄,我都坦然接受。

工作了一年半。后来,我就辞职了。说实话,这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然后的生活,我就花着积蓄四处飘荡。在外面半年多的时间里,我一个人没有目的地到处走,去了部分中国省市,也去了几个东南亚地区。最后在缅甸时,有一天我突然神乎其神的想回到那个南方的永乐镇。

那种就是突然一瞬间的冲动,于是,我回来了。

当我提着包拿着行李,走出飞机场,那股湿气就像久违的老友扑面而来,激动欢迎地冲上前来拥抱。我一边走着,一边左右张望,和周围前来旅游观光的游客一样。但在这个地方我度过了我的前十九年。站着深呼吸下这旧时的空气,很亲切。

隔着蛤蟆镜,一片灰色的视野里,我终于看到高铭,他的手正不停地朝我这摇晃着,我拿下墨镜,对着远远也在对着我笑的高铭笑着摇手,一面朝着他走过去。

去读大学之后,我跟我那十九年里的一切除了高铭外,都已没有联系了,而跟高铭也是断断续续的邮件来往。决定回来的那天,我发了个邮件告诉他我要回来了,大概什么时候会到。他很快便一如既往简单扼要地回复到“嗯,到了我去接你。”我其实蛮喜欢他向来这样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回应。过去青姐常说“高铭是金口,一字千金。”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爽朗而愉快。出我意料之外,一见面他竟难得开回玩笑,虽然还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那么久不见,又黑了。你是去非洲呆了多久!”高明从上到下打量了下我后笑着说道,——这与过去十几年里的他迥然不同,在我的印象中,过去他从没有过。

“那么多年没见,你都会开玩笑啦!我还以为一回来又要看到一个闷葫芦呢。”我一脸堆笑,没好气地回答他,“我去的是东南亚,属于亚洲。没文化真可怕!那么久没见到我,见面第一句就损我,我还盼着你能说句想我,至少慰问下我一路奔波劳苦地回来看你。唉!”

“呵,辛苦啦,我都把你想死了。”他一边装出一副被迫无奈半死不活的表情回道,一边从我手上接过我的行李箱,转身向停车场走去,“滚……”我边说着边提着我另一包行李跟着他走了出去。

“这些年混得不错啊,车够好的。”我看着他的车说。他帮我将行李放到了后车厢后,鄙弃地看了我一眼便向驾驶座走去,打开了车门“——上车。”他开始向这个城市南边深处的永乐镇驶去。

车窗外天空无垠的一片雾蒙蒙,我不由地看向窗外。车里一开始有点沉默,我们都没说话。“都夏天了,怎么也不出个太阳,温度那么高,还那么闷,一回来就快下雨了。还以为我刚回来,它会给个笑脸来欢迎我。”我面朝着窗外望着灰色的天空说到。

高铭稍稍转过头瞟了我一眼,不紧不慢地说:“昨天还出太阳来着,今天才转阴天,看你一来它都快哭了,应该过会就下雨了。”他微微顿了下,继续说道:“它不给你笑,要不你给它笑个。”我转过脸,对着他义正辞严地说:“你懂什么,下雨那也是老天见我回来感动地哭了。”

高铭的那辆奔驰GL450载着我们在城里的街道开了一小段后就开到了寂寥又漫长的国道。“这么久没回来,城里都变了那么多,那时候去读大学离开时,这路上虽没到坑坑洼洼,但也还没那么平整,现在这小地方连沃尔玛都有了。”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这几年镇上商店、超市、餐厅什么的也都修起来了,开发成旅游地,大家城里都呆烦了,新的见多了,都爱往古镇上跑,然后古镇也就不再那么古了,旧的很多都换新了。”句末高铭不明显的轻轻笑了下,“没看到那墙上还贴着标语‘每天一小步,社会在进步’。”

“士别三日,你什么时候那么有幽默感了。久别重逢,你正常点会死啊!”

“那么久不见,你不正常点你会死啊。”高铭条件反射似的接到,又马上觉得说错了什么,改口说:“不对啊,你也没正常过!”他转过头看了下我不知道说什么的无奈的脸,自得其乐的大笑起来。车开出了闹市,整条路上就我们一辆车,因此开得飞快,所有的感觉都是一掠而过。

“专心点开车,我可不想一回来就跟你同归于尽。开那么快,你赶死啊。听到没,慢点,等会被拍到超速,你嫌钱多想交罚单啊。”

“那还不是因为你,为什么不早点动身,现在再慢到镇上就天黑了。”

“你当我愿意啊,在广东要转机时,机场说什么暴雨雷电飞机延机。那么久回来一次就中‘头奖’,怪不得买彩票都不中奖,运气都用在这种事上。”我听到高铭笑了声,那种从鼻子里发出的轻微声响,然后就是他深呼吸的声音。

剩下的一路上,平淡无奇的柏油路,我们就这样时不时说几句,我一直看着窗外的一大片荫浓的朴树,一些高大的香樟,繁茂的秋枫和些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目及之处绿油油的,万物葱茏。山触目可及,在山脚处连接公路的地方我好像还看到联排的菩提树,枝枝相次,叶叶相加,深绿色的叶子泛着光泽,仿佛不沾染一粒尘埃,一直以来总感觉它无声无息地在日复一日静候着什么。因为好多的树,一眼望去,整条路都是绿的,平静而安宁。

四周都是那么绿,以至于阴天也涂着参差的眼影。

车在国道上开了大概一个小时后,往左拐两三公里我便已经看到路旁的一张蓝色牌子,上面写——“永乐镇”。

“这里下去是永淮路吧。”我问道。

“嗯,你走后那一年修的。要想富先修路嘛,这是永乐镇第一条修起来的路,这样方便车辆进出。”

路越修越宽,路面都换成了水泥。看起来感觉和哪里都一样了。

“真不敢相信它变得我都不认得,再怎么说我也是在这出生的,也在这生活了十九个年头。”我直直看着窗外轻轻地笑了。

“这里的那些老房子也都拆了用来扩建道路,路修好后新建了些楼房门店,他们说是按南方小镇建造的,这样好发展这的旅游业,才能吸引投资……”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开着车的高铭淡淡地笑了,说道:“其实他们这样做也很正常,毕竟谁都想生活得好点,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出去,出不去就只能让外面的人进来,这样才能让这里跟得上这个疯狂发展的社会嘛.。”

高铭专心地开着车,我还是朝着车窗外看。车往永淮路一直开下去,开了一小段后,在越加宽阔的永淮路上穿梭着越来越多的宝马和奔驰。路两旁崭新的楼房,光怪陆离,它们随心所欲的闯入我的视野再马上跳出,我觉得看着它们有一种像看穿着唐装的老外……没人在意这条路,这个小镇的过去,它年轻时候的故事甚至传奇,他们所在意的很多东西似乎都比这些更重要。

这时,高铭对我说:“对了,等会先跟我去下酒店,我那还有点事,你顺便先在那吃一点。然后我们再回去。”“——好啊,没事,有吃有喝干么不要,傻瓜才跟吃的过不去。事先声明啊,我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的人,可一定是要好吃好喝的。”我转过脸对着他不怀好意地笑着。

不一会儿车便开得快到了。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女孩,身边站着两个身着黑白色门卫装束的男人已经站在酒店门口等着我们。见到高铭的车朝着他们的方向驶进,随即都转过身来。这时车开到了门前停了下来,门卫走下台阶,上前来开车门。“到了。”高铭拔下钥匙,说“你等会儿等我下,先吃点东西。很快。”

门口半环坡的走廊上立着的两个粗大的柱子和门旁的两面墙都是浅灰色的,刻着些欧式古典的浮雕。连绵过去的围墙,就在刚刚车里,我看到嶙峋石面上刻着跌宕遒丽的四个字——圣茂庄园。

我们刚跨出车门,那个女孩,准确地说她是高铭的助理,马上走上前来,对高铭说:“王总他们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现在在里面用餐。”高铭点了下头,直径走向旋转门内大厅。

前厅分布着昂贵的木雕和不可思议华贵的水晶灯及在角落的欧式古典布艺的沙发跟透亮的玻璃桌。我一边走一边环顾,视线回到高铭此时肃然的脸上,他还是那张“男孩子”的脸,怎么看都还是那么年少。我不禁想起高中时他这张最惹风骚的脸,当时在学校那些女生在路过时总会目不斜视地盯着他那张独树一帜稚嫩的脸看,要么羞涩又激动地随即回过头又蹦又跳,要么绽放开万分热烈的花痴的笑容。如果这时高铭无意抬头,就会紧接着传来一声惊世骇俗的尖叫,然后她们带着这叫声跑开,留下这刺破耳膜的余音。说实话,高铭的确长得非常精致,况且他很安静,那时他似乎永远平静。清爽的头发,淡淡的笑干净而爽朗,就想小王子般的存在。而我的性格与高铭形成鲜明对比,虽然同样在学校也是整日活在她们的围观下。但不同的是高铭在学校得到各个老师喜欢,安静听话,成绩优异,是个标准的好学生。而我在他们眼里自然是淘气,爱打闹,喜欢闯祸。他们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像高铭这样的优等生总和我待在一起,在他们看来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不过事实就是——这样的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那时候他们也都苦口婆心地劝过高铭好几次,不过后来看见成效不大,而且高铭还是保持那么优秀,也就没再说过什么。

他现在看起来还是和那时一样,但我说不上觉得是哪里变得不同,我不清楚究竟是失去了什么,还是多了什么?但我知道有那么些微妙的确确实实地存在,或许就和很多东西一样,说得出来的话就不再是它们本身了。猛然间,我感到在某个位置有什么东西像蜻蜓点水一样,微微间震颤了一下。细看下那张脸庞,多年不见,轮廓日渐锋利,当初的美少年也显露出显耀的光芒。高铭现在看起来就像他身上穿的那套Louis Vuitton,略紧的白色裤子显出他细长的腿,看起来休闲随意却不失正式。

穿过前厅后从另一扇玻璃门走出,门口有一片池子,上面由圆木搭成的亲水栈道曲折延伸到另一端木板搭成的平台,拾阶而上,在了白色框架,全玻璃幕墙的餐厅前,四周覆盖着种植的植被,高铭的助理帮我们推开了门,一进门高铭便问她说:“之前让你安排的座位是哪里?”高铭话语间有总威而不怒的感觉。她笑着回说:“已经按您吩咐的安排了,请跟我来。”我们跟着她来到靠墙的一个隔间,一面用磨砂玻璃和旁边间隔起来,一面用雕花的屏风略挡,留出了一个进出口。

我进去坐了下来,高铭让她先去帮忙招呼王总,他随后就到。在她走后,那凝重的气氛像在瞬间崩溃,我戏谑笑着对着高铭说:“你真对得起你的名字,我现在终于知道你这几年有多忙了。”“——是啊,忙着‘抢钱’,这可不是个容易的活。好了,别再损我了,你先休息会儿,别吃多了,晚上我妈叫你去我家吃。那还有事我先去下,完事再来找你。”高明说着便转身要走出,“行,高总您贵人事多,忙去吧,小的就在这候着。”他稍稍停下来脚步,侧脸斜睨了下我,摆了摆头笑了笑。

高铭朝着另一个角落类似的隔间走去,背影儒雅而大方,从出口的空隙可以看到他们那里的画面。高铭和他们杯觥交错,他们谈笑自若,像是临场搭棚唱戏。醉生梦死的酒杯参差地发出冰冷的碰撞声,狂烈摇曳泛出的水滴,将麻木渗透进每一个人,每一个部位,每一寸灯光,直至布满画面每一个哪怕再细微的角落。迷离成光点,像极了一场梦。从何时开始,你已经习惯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大概走过了三十分钟,高铭从那桌还在继续筵席中走到了我面前,说:“完事了,走吧。我妈知道你回来,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他开心的笑,让我想起了小时侯考完试,并且是自我感觉良好时的那种心情,好像这辈子所有麻烦的事在那时就都解决完了。

黑暗飞扯着秒针倏忽而逝,过后,归于沉寂。就这样岁月不变安然,不喜不悲,悄然无痕地流过。很多很多的手将酒杯举起,爽快的一饮而尽,你时不时摆出不能再喝的姿态,可越来越多的人端起苦酒,予你举杯饮尽。不知是什么时候,那个在很多人面前不爱说话,甚至一不小心脸都会潮红的小男孩成了可能连他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内在光华润泽。是什么时候?

无声无息地流转而逝中,时光和少年都已沉旧。

出来时,我惊奇的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太阳从暗沉的云朵后偷跑了出来,但也已经夕阳薄暮,柔软无邪的金黄夹着着发亮的青白色氤氲在空气里每一粒微渺的尘埃,犹如薄雾,洋洋洒洒地缓慢地飘着,弥漫着,柔和而无比轻缓的落定贴合在任何它所洒之处。天地都不再像平日那么耀眼了,朝夕间,只有小段的地方被松散的阳光散乱着描绘出这世界一片晕眩的暖金色的线条,小镇像一只巨大的水母,缓缓地上下浮动,仿佛在驱赶走无尽的闷热。

“先去你家把行李放着吧。”高铭上车后对我说。“——嗯。”车开始驶向这个镇上深处空旷无人的古老街道。

“刚刚那个人是谁?”途中我无聊地随意问起。

“哪个?”

“就是你刚刚上前和他握手那个。他长得也太开玩笑了!看他穿的是人摸人样,怎么就那样子这么过分随便?”我叹口气。

“哦,那个啊!”高铭恍然大悟,“王海天,搞房地产起家的,人家企业可是越来越大,就是那个叫海天集团的。”“——没听过。”我插嘴说道,高铭笑了下,没理会我,继续说到:“现在他们想投资永乐镇的旅游开发,这几天过来看看,准备和这里几家商户合作联盟,正好我这一个常客跟他有生意来往,就熟人推荐。所以今天来这吃饭。他也才三十出头,虽然长得不如人意了点,但也算是年轻有为,成功人士啊。”

“从这很明显看出了上天是公平的,他那哪是有点不如人意,简直是都天怒人怨了。才三十出头,头上的‘森林’就快被‘砍伐’光了,时间在他身上一定是以超音速在流动,你看时间都那么愤恨他。”我拖着脑袋,表现出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唉!他的年龄跟外貌的配比说出来都太惊天动地了!”我叹息着摇了摇脑袋。

高铭无奈地一笑,叹了口气,“听说人家在读书时,长得还蛮好了,后来不知怎么就扭曲了而已。听说他上学时,学习好,又有能力,还一直是学生会主席,好像挺受到女生欢迎的。”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他的脸上有轻微的笑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时间过着过着,人老了嘛,怎么可能一直都好看。”高铭认真地开着车,他那看着远处的眼睛里看起来像装有一面黑夜里沉静的汪洋,有些难以察觉的悲痛。

“这要么是个谎言,要么我只能说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大自然太他妈伟大了,将神奇都化为腐朽,当然也有可能那学校的女生全瞎了眼。”我继续反驳着,“时间会刺破青春表面的彩饰,会吃掉稀世之珍!天生丽质,什么都逃不过时间那横扫的镰刀,对于他,时间绝不仅仅只是在他的额头上掘深沟浅槽,应该是大刀阔斧的开天辟地,他脸上不是几条平行线的问题,那都已经满是裂痕的旱地,旱情极其严重,按新闻说法那就是‘百年难得一遇’。时间应该是目不忍睹,于是用镰刀闭着眼在他脸上狂划。”

高铭笑了笑,说:“那么多年,还那么毒舌。”他停顿了下,“不过你那‘评价’的段位还是蛮有观赏性的。”他一边开车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接着回头对着我无言以对的表情没心没肺地笑。

这样的情况下,时间沉默了会儿,我终于憋出了句:“滚,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很自然的回答;“拜托,这是我的车,还有,刚刚不知道是谁吃谁的。”说完一脸阴谋得逞的笑容

“对了,在外面这些年怎样?”好一会儿的沉默后,他突然问到,声音沉稳。我愣了下,“嗯——,还好。”

车颠簸地开进了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高铭将车窗拉下,让傍晚的风吹进来。有股悠远又相识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一路上前后无人,四周传来蟋蟀明显高调的叫声。“这里都没变”我看着外面都认识的房屋,深巷……不知不觉的走神了,“嗯,这里全部都没改建过。”不知过了多久,我缓过神来听见高铭回答了我。

夏天的闷热搅合着凉爽的风带着那特有的潮湿,缠绵悱恻在一起。没有缘由的我的脑子里竟想着:快点回家,早点回到我家。不知道是不是气压的问题,我感到有股力量挤压得我身体深处有种撕裂般柔情的痛楚。高铭的车拐进右边的巷子,从那狭隘的地方绕出去,朝着我家的方向越来越近了……



在这些地方我找到了旧日的永乐镇,它的味道不断地清晰起来。这里没有楼房,都是些自家的旧宅子,白色的墙面染上了灰黄色,斑驳中留下了时间的痕迹。灰黑色的砖瓦经常和灰白色的天自然而然的形成一种很好看的搭配,有的墙面布满着爬墙虎,墙角和两旁的石板路的间隙可以看到各种不知名的花草,有的时间久了没人管理就自个疯狂的长着,根也就深深扎进了这片土地,也重重地钉进了岁月的肩上。

我记得一些事情,比如过去我喜欢在每个平凡的黄昏慢慢踩过这些冰凉的石板路,小时候是奶奶牵着我,再小点的时候奶奶还会给我说这个镇过去的历史和传说,但这些我听起来都像是彩色的神话故事。这个镇子在古时候可繁荣了,奶奶说过我们家在很久很久的古代是个名门望族,我们住的宅子就是那时候传下来的,它好老好老了,比奶奶还要老……

我怎么会想起这些,我想起了奶奶。

“到了。”高明说。

“好,那我先把行李搬进去,你在外面等会。”我回答着,打开车门,“要不要帮忙?”,高铭在后面说。“——不用。”我打开后车厢,搬出行李,这时高铭也从车里走了出来“哦,对了,这是你家的钥匙。”他说着将钥匙朝我扔了过来,我抬手接住时,他补充说:“那我在这等你。”我笑着“——好!”那把钥匙是我当时离开前交给高铭保管的,那时我也没想过会有多久,就这样子那么多年过去了。

我跟过往一样走上几层石阶,打开门上的金锁,推开了木门,都没有灰尘,我想这应该是高铭这些年来时常过来帮忙打扫下,想到这我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穿过前院时,夏夜的天幕下,夜来香随着时不时的凉风像浪一样轻柔地一阵阵拍来。我在正堂的那些祖先牌位前上了炷香,当然里面也有父亲和奶奶。奶奶过去说,香烟直升而去就是神灵领受了,那就会如意的。我不知道她说的对不对,不过我看着奶奶说话时的神情不容质疑,就像,就像神灵,所以我想她是对的,一切会如意的。平缓升起的烟像空气中的脉搏。我将行李放到我的房间后,便出去找高铭。经过前厅时,点着的香还升腾着缕缕白烟,幽静绵长得就像岁月。

“对了,你常来帮我打理我家吗?”在去高铭家的路上我问他。

“我哪那么闲,是我妈,她说反正也没事,就过来帮你清扫下,打理打理花草。”

“还是阿姨好。你可能就是充话费送的!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俩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不劳您费心,是亲生的!”他转过头一脸鄙夷的看了下我。

到高铭家后,他母亲来开门,一身居家的素衣:“你们终于来了。阿生啊!那么多年终于回来啦,你瞧瞧,都瘦了,别站着,快进来,饭菜都准备好了。”

“他哪会瘦,他就是黑了。”高铭要死不活的冒出句话,我回头瞪了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给老子闭嘴。

高铭的母亲看了下他,笑着说;“你这孩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我趁势说道:“就是,你这纯属羡慕嫉妒你妈对我好。”我将提着一盒礼袋朝着高铭的母亲走过去“阿姨,这是我从缅甸带来的。”

“你这孩子,都一家人,还这么客气。回来看看阿姨就好了,阿姨就高兴。”

“妈,他就对你客气,我倒希望他什么时候对我客气点。”高铭不依不饶地继续讽刺我。

“你别听他在那乱说,知道你回来,阿姨可高兴了,别再站这说。快,快到屋里吃饭。”“好,一说我都饿了,今天算有口福了。”

“你下午不才刚吃。”高铭接着我的话说到。我转头给了他一白眼。他母亲轻轻在他背上打了下,一起进屋了。

吃过饭后,他妈妈收拾了碗筷,我和高铭便从他家出来。

夜晚,风吹动两旁茂盛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空气里是夏日草木的味道,从枝叶渗出,漫开,甘甜的味道和甘蔗很像。夜里的凉风吹来,带着潮湿的水的气味,混着些土壤和草的香气。

从高铭家到我家就只用拐个巷子,再走上一小段路,花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所以在吃完饭后,高铭建议我说那么久没回来,要不要现在饭后出去附近散散步,我原先也正想着到处走走,于是达成一致,等会儿我正好顺道直接回去。

永乐镇的背后是座小山,就在十里开外的地方,叫做“屏山”,山上常年有一道泉水向下流向永乐镇,雨水充沛时泉水就会像瀑布一样往下冲,于是古时候,永乐镇的人就在绕着镇挖了条渠,就直接叫“渠河”,把山上的水接到里面。现在在小镇上仍可以经常看到横贯在河面上的石拱桥。

我和高铭来到了石桥上,皎洁如雪的月光朦胧地投射在青石面上,“这里凉快点,就在这待会儿吧。”我说着便将身体向前双手倚在了石栏上,高铭用胳膊撑着后背靠在了上面。

河两边齐排的杨柳夜里看不出颜色,只见它们那柔软的枝条在清凉里懒洋洋地有气无力的摆动,一副娇弱不堪的样子。但月亮还是挺坐在了树端,看着它洒在河面的光,泛动粼粼的波光,脑海里想起的都是它白天的样子,以前一直是白天才有来这河边,最晚到黄昏奶奶便会来叫我回去吃饭。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依旧还是白日里景明的它吧。

“怎么没打算把你家翻新重建,或是搬去城里?”我打破了四下不动声色的静默。

“我妈她不要,她说就这样守着旧宅子习惯,那么多年它也没坏,不用特意去动它。”高铭停顿了几秒,微笑道“其实,我也觉得就这样子挺好的,呆了那么久也都习惯了。”

“嗯。”我们的谈话好像就这样突然结束。

“对了,去喝点酒坐着聊吧。”高铭提议道。

“你要请客。你高铭在商场上那么人如其名,这几年都不知道压榨了多少劳苦大众。”

“好,我请客。你这是不是还得算劫富济贫。”高铭一副拿我没辙的表情,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了下。

就这样,我们踩过了些永乐镇没变的石子路,走在青石路上,熟门熟路地转街过巷,各自心照不宣地又去那家酒铺,那是过去我们一起在这镇上为数不多的喝酒中,唯一去过的一家小小的酒铺。

时不时走过些零星分布卖水果的摊子,买米线,面条的小摊,那些夏日里买着四果汤的小车,还有个传统的画糖人被一群看着惊呆了的小孩们围着,簇拥着用期待和惊奇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偶像凝神静气,对周围的目光和期望熟视无睹的面无表情下,手法忽快忽慢,飞丝走线;忽高忽低,粗细有致,随着缕缕糖丝的飘洒,便一气呵成栩栩如生地呈现出各种各样金黄色造型。虽然是平面的图案却耀眼华丽,画糖人从容不迫地用小铲刀将糖画铲起,粘上竹签,拿到糖的小孩从刚刚看得悄然成趣到粉丝一样的欢呼雀跃,我想到过去我也是这样的,但奶奶不用我吵着要就会买给我,但我总是看着它的图案舍不得吃。那时侯,还有架着黑色炉子,手摇的那种,在买爆米花的小贩,不过那古老的爆米花很早就消失了,我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

我想走久一点,希望这条小巷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我永远都走不完它。银色的清辉恍惚着,霎时间好像就真的把它拉长了。

阴暗的铺子挂着昏沉的灯泡,和外面昏黄的路灯相应成趣,我们坐在了支在外面油腻的桌子前,小铺依旧的简陋现在看来有一种尘封的感觉,今晚只有我们两个客人。

那天晚上高铭喝到有些醉,我比他略好些,最后还能搀扶着他两个人一起摇摇晃晃地把他送回去。那晚好像他醉到泛红的脸红到耳根,满目泪滴,看着疲惫。他还是用迷糊微醺的眼睛大方地给这个他倔强爱着的,好像也没那么不美好的世界送上他所有的柔情。所有这些和过去缠绕不息的细节就都在这时候被想起,彷佛是过去了的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

夜里的风一阵一阵地带来了远处旅游区的人声车声和音响震撼的喧嚣。这里都是低矮的平楼,望过去隐隐中可看到远处点点辉煌的远处霓虹闪烁,这多像我们的梦想。突然间的就陷入深不见底的空虚,没有由来。

这让我想起来在北方城市的时候,我有时会站在大桥上面,静静凝视高速公路,看着底下车辆穿梭,一下子我觉得它们都是活着的,我不知道它们最终要去哪,或许问它们,它们也不知道。那些纵横交错的路就像这生命虚无冻结的脉络。在我走到大桥下面,默默注视眼前这个城市,那些沉默伫立的楼。我在想,过去总想着世界是自己的,后来知道这根本不可能,那么至少还有个城市或一个镇是自己的,过了那么几年,回来后,觉得所有的这些根本和你没有关系。那种感觉真让人想哭。

那晚高铭酣醉时说了些什么我忘了。我只记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了,像是耳语。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我在他残余的泪里看到了那遥远广袤的星空,还有不知怎么笑着笑着眼角就偶尔有泪光的自己。

从高铭家里出来后,回去的路上,我放空地走着,让各种各样的事情随意进出我的脑海,我没有注意我脚下的路,我只是让我的脚不停地走。忽然有个清晰的意识,我在突然间觉得刚才高铭喝酒时,在不动声色中我就像顺应场景地不知不觉成为一个看客,恰到好处时给个掌声,入情入境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的痛苦坐如针毡。其实认真想想,我们过去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彼此真实地见证着对方身上那些该发生——好事,坏事或是更坏的事按部就班地发生了。

绕过巷口沿着石子铺成的小道走,小道弯弯曲曲,就像一条蛇,,一直向着深处延伸,最终指向我家门口。

我朝着家的方向,拐了几道弯后,小道就指着我家门前的那条小巷,已经看得到家门了,相识的感觉让我刚晃过神一样,刚才脑子里所有的杂七杂八,胡思乱想渐渐散去,消逝,就像冰淇淋自己逐渐融化了一样。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要看什么,自然而然地就抬起了头。心里忽然感到特别低沉,有种难过的感觉。我说不出是什么,但我心里明白这种感觉是什么,轻轻地吸了口气。

没什么的,一切都没什么,所有的都不能再将你击垮了,你不是已经那么没用,与这个退而求其次的,懦弱的世界同一了阵线。如此软弱,决定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固执的期望藏好,并且永永远远的在无尽漆黑的深渊里埋得越来越深,就当它从来没有过,以此在那冠冕堂皇的旗帜下实际上处于被愚弄被压迫的境地里向这个不再是原本意义的“犬儒”的生活高举白旗,甚至为这个屈从的自己寻个借口,大唱赞歌。那么,从此过后,就没有任何会打垮你,再也不会有什么可以让你“散架”。因为你知道你没用,你终于承认了我们都是失败者,对,我们,并非你,我也在其中,还有他,失败的大网从来没有放过任何人,所以我们都必须用自身去寻找和保护自己的尊严。

经过正堂前院时,才注意到院子里满满弥蒙月亮透下的静谧清亮的蓝色,交织着丝丝青白色明亮的光。南方总是这样,尤其是夏日雨季多的时候,白天还满天空黑沉的乌云,晚上就不知道它们都跑哪去了。仅残的几片薄薄的云片无意地经过月亮,显示了它们的存在,星辰凝望,月色满怀。

我一时间说不清为何地感到此刻的我很落魄,所以甚至为自己觉得难堪,也就因此有点庆幸这时没有人看到这个狼狈难堪的我。我对自己嘲讽地笑笑。

穿过正堂大厅往内宅房间走去时,我的手不自觉地在供桌与靠椅短暂停留地掠过,什么变化也没有。除了比我离开前更整洁了意外,没有什么变化。但这种整洁,太整洁了,以致你会立刻感到这里没有人住。就像这里马上就有客人要来参观的那种整洁干净。它们一直无声无息地呆在自己的老地方,什么变化也没有。

打开房门后,左手按照习惯的位置摸去,还是一下就按到了开关。屋内孤零零的白炽灯习惯性的闪了几下,亮起光的时候,倾泻在脸上的那黯淡得说不上白色的灯光,就像一副大失所望的神情。

我把刚才匆匆随意放在地上的行李和沉重的背包严实地堆在了床旁边后,坐在了床沿上,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抬起头,看了下楼板和房梁,因为是木头做的,放久了看起来十分脆弱,却仍旧沉重地支撑着,白炽灯还是一动不动吊在电线下面。

也不知道都在想什么,在全身慵懒得义无反顾地躺倒在床上时,一路风尘仆仆的一身还没洗澡,换下变脏了的衣服。我还是爬了起来,又坐在了床边,拨了拨自己有点油干的头发。

我强打着最后一点力气缓慢站起身拿桌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空调。拿上洗漱用品和换洗的衣物后,我将昏沉的灯关掉,跨过门槛,跟着关上门,向楼上的浴室走去,老旧破陋的木梯在脚步轻踏间发出”吱呀”声,就像是在说什么,或者是哭声。

洗完澡回到房间,由于害怕那做作沉闷的光线,我没有再开灯。借着窗外的光,顺势躺回了床上。我不打算凑合着继续用这盏灯,准备明天出去买个新的来换,顺便到处走走看看。



躺了一会儿,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身体已经感到疲惫不堪了一整天。翻来覆去地躺着,怪难受的,最终我还是坐了起来,倚靠在床头。透明的玻璃窗在黑压压的空间里像不存在似的,月光如水般静静地流泻进房间,淌游在我的身边。那光看起来,心沉水底的清凉,以至于感觉外面夜里到处也都就是这样的。

其实,在我出生后没多久便因父亲经商而被带离了永乐镇,去了城里。所以,它从始至终都没有像乡愁一样深深植入到我的灵魂。在到城里不久,父亲的生意很快步入了正轨,很快他也就赚到了他的第一桶金,一帆风顺的也就顺理成章地将工厂越做越大。襁褓时的小房间在未及我记忆深处时,父亲就带着母亲和我搬进了大宅。我仍旧可以模糊的记得,那时的父亲喜欢捧着我,举至肩膀,让我攀着他的后颈,骑在他肩上,我只会咯咯地笑着,但父亲总有满脸盛放不下的喜悦。他就会在这时很高兴地不知道是在对着谁,说:“以后别人有的,我们锦生以后也都要有,还会有得比别人多。”

“箫锦生”是我出生时母亲取的,大些时,我听母亲说过:“生命朴素寂然,生活便现繁花似锦。是后来,挺久后的后来,听奶奶说好像是因为不知去问了哪个算命的,说是笔画数和八字的原因,从此之后,我的名字中便莫名其妙地去掉了“生”字。改名那时,是六岁还是七岁,我也忘了。但奶奶还是一直习惯地叫我“阿生”,始终没有改过口来……真的,实在不是我造作呻吟,与过去迎面相遇,就像片段隐约的梦。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天光将入,微亮的清晨,梦便至此醒来。

或许太过平坦真的会好景不长。那年就在我没几天就快要过八岁生日的时候,父亲被生意伙伴欺骗导致公司倒闭欠下债务,房子和其他的一切可以用于抵债的都被拿去抵了。资产悉数抵债后,父亲的破产,环境截然一变,匆匆地,变得陌生,匆匆地,变得无人知晓。在意的是父亲,但认命不认命,命都会分毫不差地如期而至。就像,忘了是谁说的——“命都要来的,都已经疾驰而来,凌驾在包括它自己所编造的一切之上。”

父亲在现实面前还是不得不靠个去附近一个工厂上班来支撑家里的开销。但酗酒也开始成了他的嗜好,他像无法自控,越加地无节制。直到现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仿佛一夜之间他变成了另外的模样,变得暴戾恣睢,怙恶不悛,变得满目疮痍。我也在他把那些无辜沉默的物品摔得粉身碎骨中开始渐渐习惯,习惯他日渐习以为常对母亲地打骂,更习惯这满屋子的酒味。

每次在听见外面残暴的声响,我就会习以为常地将门紧紧锁上,我承认我其实是害怕的,但除害怕之外,我感觉一片空白。我当时真想把这个房门永远锁上,恨不得这是个密闭独立的空间,就像是个柜子或者保险箱,我讨厌这个世界。

后来我想,父亲是知道他正在摧毁他的生活。但是,在被这生活轻而易举地毁灭后,这个已经被践踏得体无完肤的躯体还能做什么,可总归还是要做点什么,这世上的日子还没结束呢。那就毫无保留把所有的遍体鳞伤,所有的千疮百孔,继续备受摧残下去。

后来,直到现在,我都相信,他不会,我相信他并不是选择逃避,不是害怕责任,不是承担不了现实。他是手足无措,对,他只是在突如其来的一时间猝不及防而手足无措,他心里其实比谁都急着想要担好这个太过沉重的担子,可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做,对于责任,对于这个现实。他已经彻彻底底地觉得自己没用,自己万分的失败。他不容许自己无能为力,连给自己的家人更好的生活都做不到。他不容许这样的自己。他不允许这个儒弱的自己,不允许自己输了。但他该怎么办?但他爱着他们。

之后没过多久,奶奶便来城里将我从这简陋的出租屋带回了永乐镇。父亲和母亲也便回来了。父亲开始平日在镇上给别人打打零工,完活或者没活时,照旧在外面喝酒,喝到酩酊大醉才回来。奶奶和母亲就在家做点手工活。母亲还是忍受着深夜归来的父亲的种种,记得很清楚,一直以来她都是红着眼睛,从没在他面前哭过。奶奶也阻止不了父亲。但还是有些好事同时在发生着,比如在那时认识了高铭,而且时常去他家或者和他在附近弄堂、河边或者草丛中玩耍……岁月还是在漫长的人生里独自短暂地蔓延,时间盲目却很快就过了,很快。

再后来,母亲最终还是离开了,就在那个迟暮刚过的晚上。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夏天快要过去,风在巷字里乱窜。快到晚上,小巷早早就没有了人影,青石铺就的小巷,显得有点儿清冷,除了风声,再也没有什么了。那天一直到黑暗完完全全地谋杀了光。

母亲离开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包上绣着一朵清丽素朴的花,那是以前母亲特地绣上的,母亲说那种花叫“苍兰”,黑色的丝线缱绻在包的左下角,姿态孤独。母亲曾说过,这是自己最爱的花。

那天晚上我没说什么话也没有哭,但眼睛还是红了,在最后眼角还有些许的湿润,这点上,我有点像母亲。离开前,最后是母亲朝奶奶轻缓的点了下头,她用留恋的眼光看着黑暗中的一切,脸上浮出凄冷的微笑,眼里有着泪。在奶奶缄默回应地点下头中,母亲悄然无声地踩着这我们都不敢打扰的安静走了,融入了远处的夜色里。消失了。

她就这样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的生命,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之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从此没有了音讯。我身边也没有人再提起过她。

如同那天晦暗的天光一样,母亲终究还是选择了将与父亲的往事谋杀,将所有关于她和他的过去、记忆谋杀,最后还是决定将她跟他的爱谋杀。但可能连母亲自己也没有想到这都并不随自己,她做不到,一直以来,她都爱他,或许连她都不知晓她爱他多少。

我相信她爱他,哪怕到最后也同初始时,丝毫不差。因为我记得她最后的目光里有着一种不舍,一份她也不知道,也不愿意抱有的希望。

父亲在母亲离开后,并没有说什么,还是一如既往地在深夜喝醉后才回来。但更少,直至再没了那些粗暴的声响。可能是喝得更多了,他一回家便睡了。奶奶还是会在安排好我回房睡觉后,独自在大厅里做点手工活,她说那里灯亮点。大多的时候,我在房间都还没睡着,所以我知道,一直都是等到父亲回到家,奶奶才回房间。直到那天。

记得那天,早上起来,天空便已是黑得凝重,整个白天,空气都愈加地沉闷。深夜,一场暴雨便一霎间倾盆而下,突如其来还有父亲在完工回来的路上出车祸的消息,我觉得,那一刹很迅速,应该来不及痛苦吧。那晚我睡得很晚,我在屋里,听见外面的雨声。

记忆里,我只见过奶奶掉过三次眼泪,其余时候便从来没有见她哭过,不管是在人前或者人后。第一次是在母亲离开那晚,另一次是听到父亲死的那晚,还有一次就是在父亲入馆的时候。

在一次次之后,还是会觉得——似乎大家的生活又都进入了平稳的正轨。

日子仍旧不管不顾地过着,所以的细节都在空无所依中,不停不息地穿梭。一季,一年,太阳用一整个夏季晒热了前院地上每一块石砖甚至空隙,晒热正堂月台前无声并列的石阶,然后再用一个短暂的冬天将其吹得冰冷。前庭后院里花开花谢,河边树上蝉死蝉醒……

从八岁到永乐镇上小学后,我便一直和高铭同班,并且将这段“孽缘”继续到了高中。对于我们俩这种无论私下的平日生活到校园里何时何地都形影不离的情况,按照许萍的原话形容就是——“这对比翼双飞的鸟人”。‍

说道“许萍”——这是一个那时在我们的高中里让所有女生都嫉妒,更多地是恨得咬牙切齿的名字。她的的确确很美,美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像不管怎么说都感觉差强人意。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也是一直以来,直到今日对她的印象。

在我和高铭不离不弃地一起同校同班地读完小学和初中后,我们又形影相随地考入了同一所高中——永城第一中学,不过在永城也只有这么一所高中,我们那个小镇更不用说,根本没有高中,连初中我和高铭都是去邻镇读的。

文/陈智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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