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 十八岁出门复读

 

[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余华曾有一篇短篇小说,叫《十八岁出门远行》,“出门远行”这四个字我一直记得,这让我想起我十八岁那年的复读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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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顺利考上大学的应届生,复读生的成年礼更货真价实。他要首先承认自己的失败,并试图从失败中寻找到积极的东西。他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真切地体味伤痛

文 | 张丰 

余华曾有一篇短篇小说,叫《十八岁出门远行》,写一个青年迈向成年世界时的遭遇与挫折。很多年后,我才在他一个短篇选集中读到这篇,情节已经记不清楚,但是“出门远行”这四个字却一直记得,这让我想起我十八岁那年的复读时光。

复读的县城距离我家有一百多公里,但在当时却要耗费大半天时间,也算是远门了。步行到镇上,乘车到县城,换车到市里,再转车到另一个县城,由于每个环节的过渡都不会太顺利,早上出发,等到抵达,多半已到下午了。复读班集中了各个县甚至邻市的同学,他们和我一样,长途跋涉,为自己的命运赌上一把。

很多人都是18岁,这是他们独自出门远行。在任何意义上,复读都是不太光彩的事情,大家多半怀着屈辱和心事。在传统意义上,18岁就意味着成年了。相比于顺利考上大学的应届生,复读生的“成年礼”更货真价实。他要首先承认自己的失败,并试图从失败中寻找到积极的东西。他必须独自面对自己,真切地体味伤痛。他们没有赞美青春的权利,在这一年,不应该有爱情,在最大限度内,把自己视为一只野兽,从事最残酷的竞争。

学校发明了一种奖励机制。每次月考成绩公布后,都重新安排座位。规则就是成绩最好的人先挑,排名靠前的同学,有权挑一个同桌。女生选择奇数排,男生选择偶数排。成绩就是权力,所有的人都站在教室外面,等老师从成绩单上念出自己的名字。这对那些排在后面的人来说,是一种怎样的心理体验?由于教室很大,光线又差,成绩最差的人,等待他们的永远是没人选的角落。全班120个人,我通常排在15名前后,还是拥有相当大的选择权。有一次,我不幸考了第五十名,就只好托关系好的帮忙,看能不能和他坐到一起。这种排位,不经意间模仿了成人的权力世界,让人体会到中心和边缘,体会到隐秘的“关系”。

后来,我经常想到几位成绩极差的同学。有一位曾做过我的同桌,父亲在市里的法院上班。他瘦瘦的,非常沉默,早自习不像我们那样大声朗读,而是默读。他乒乓球打得很好,总是利用课间十分钟跑到砖头堆砌的球台边,打上几拍。上课铃响,他就恢复寂静状态。他很少在课堂上睡觉,也没请教过问题,就那样安静地熬过一年。还有一位是我的老乡,脸上的痘痘太多了,每天早晚,都很认真地洗脸。他非常开朗,经常和大家开玩笑,几乎每次都是倒数第一,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当然,也有非常潇洒的。有一位男生,从北京返回老家复读,他可以讲相当纯正的普通话。他歌唱得好,球也踢得好。学校里没有足球场,他们就用四块砖头标记了两个球门。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足球,在我老家的县城,一直只有篮球。我看到他们在地上跑来跑去,偶尔他们会停下来,有人犯规了,要罚任意球——没有裁判,又没有边界,这是多么神奇的球赛。这位同学长得阳光帅气,在大城市见过世面,很快就在低年级找了一个女朋友。有一天晚上,他没有回宿舍睡觉,引来大家一片追问。这追问里可能有很多嫉妒吧,还好,他成绩还不是太好。每个晚上,尽管10点必须睡觉,说话被宿舍长抓到,要被罚跑一万米,大家仍能抓紧时间对班里的女生议论几句,借此进入梦乡。

高考报名的时刻来临,有几个同学不告而别,连夜逃走,他们要回到老家的县城报考。老家的高中与他们达成了某种神秘的协议,考到一定成绩会有不菲的奖励。他们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努力可以变现。“逃跑”了十多个人,班主任深为痛心,他必须靠剩下的我们来冲击高考成绩了。虽然是复读生,报考时大家仍然可以从零开始编排自己的过往简历,“重新建档”,很多人悄悄为自己改了一个名字。这是相当耐人寻味的现象,大家同学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年,对彼此的过往了解不多,很多人考上大学,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张榜公布高考成绩,仿佛看到了很多陌生人。

对个人来说,这种改名意味着很多。过去的名字是父母起的,用了十多年,如今自己做主,开启一段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连名字都是自主决定的。给自己起一个温暖的名字,从此奔向远方。很多人的名字,要么有诗意,要么藏着极大的抱负,名字里藏有一个秘密,只有自己知道。在一张白纸上,我们要画最美好的图画。这是对过去18年的一个告别,并用自己颤抖的双手,去打开命运大门。通过这种手段,似乎就把这一年所遭受的种种折磨抹掉了。

这样做的后果是,考上大学后,我只知道自己最熟悉的三五个同学的名字。大家都以新名字互相写信,多少有点奇怪的感觉。更多的同学,则永远消失在视线之外。很多年过后,有了微信群,开始有人建了同学群,想把大家一个个找回来。这是相当困难的事情,即使成功找回的,看到那陌生的名字,还有多半显示为儿童或宠物的头像,我们也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你那时是谁?你又是谁?“我当时叫某某”,可这个某某,也已想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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