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斋书话之一|盲肠姻缘

 

我知道,人的生命绝不只是以上短短的五节所能够概括,其中该有多少丰富的流变和微妙的细节。如果没有文字,这些逝去的历史将会被遗忘,这些影像再也无法掇拾。...



点击上方蓝色文字关注!        



在孔网上闲逛,一本书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与方麟》。奇怪,难道有人与我同名?给店主发消息询问,店主告我他打错了,叫《麟方与我》,是上海滩实业家孙麟方的夫人所作,应该是自印本,用于馈赠亲友的。虽然与我不同名,好奇之下我还是买下了这本书。

它确实是自印本,长得像笔记簿,黄色的布纹纸上印着一丛不知名的花草,底下是一行烫金的黑体字“麟方与我”。书的衬页、扉页和插页多为花草树木昆虫,正文字体的颜色先后为棕色、绿色和灰色,书后附有孙麟方和作者的照片,当然都是作者年轻时的照片,谁不希望将自己的美丽留驻。这部自印本每一处细节都流露出女性的纤细特色。书的开口处,有些书页裁得齐整,有些书页犬牙交错,颇疑它起先是毛边本。当它流落到我手上时,毛边早已被裁开了。

自印本可以说是渊源于宋代以来的家刻本,不过二者又有不同。家刻本讲究校勘、刻工、纸张、印刷,像毛晋的汲古阁、卢文弨的抱经堂、鲍廷博的知不足斋、黄丕烈的士礼居皆为其中翘楚,好的家刻本可入古籍善本书行列。自印本一般为现代文人墨客风雅之举,大抵要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为后盾,鲁迅先生的三闲书屋差可比拟。鲁迅当年自费印刷外国版画,于是杜撰了一个子虚乌有的三闲书屋,这在今天大概不可想象。他印书实在卖不了几个钱,因为有钱人不懂欣赏,能欣赏的穷学生又买不起,所以鲁迅大多用来馈赠。《麟方与我》的作者不属文人墨客,她是实业家孙麟方的夫人李孔暐女士,因此有财力做这样一部自印本。

书籍自有命运,我不知道,它从何处漂流而来。

翻开书来,港台小说家王敬羲先生1980年写的《前言》透露了一些信息:“孙麟方夫人,李孔暐女士,上海圣约翰大学肄业,抗日战争爆发,乃辍学赴大后方。孙夫人精诗词,为文委婉切要,常真情流露,感人殊深。《麟方与我》一书,纪述孔暐女士与已故实业家麟方先生由结识到结合的经过,是孔暐女士回忆录的第一部分。孔暐女士与麟方先生年龄相差十二岁,结为夫妻后,互相尊敬互相鼓励,这一段幸福的婚姻,令人称羡。可惜麟方先生因心脏病早逝,不然的话,他在实业界当有更大的成就;孔暐女士丧偶后深居简出,实际上已退出香港这个社会。今年因逢麟方先生逝世十周年,孔暐女士特将《麟方与我》付印,以此小书纪念一段不受时光侵蚀的感情。”

原来,是未亡人在悼念已亡人。

Google了一下,孙麟方出身商人之家,其父孙锦荣靠面粉发家。孙麟方行四,从德国留学回来,一幅海归派头,爱打网球。他的两个哥哥帮着父亲料理生意,孙麟方于是要了一笔钱投资银行,却以巨亏收场。后来去香港发展,回归了家族的老本行,卖面粉。这一回归可谓得其所哉,毕竟民以食为天。国民党退守台湾时,大批军政要员滞留香港,要吃饭;抗美援朝时,美国军队要吃饭。孙麟方倚仗他的香港面粉厂成为香港五六十年代的李嘉诚,他本人也成为香港面粉大王,演绎出一个神话故事。

但是,实业家孙麟方的发家史,我并不感兴趣,人生的成功、失败何其多也。我关注的是,在抗日战争时期,一个普通女性眼中的战争与和平。不过,孔暐女士似乎并不普通,她算得上出身贵族之家,多多少少与李鸿章扯得上一些关系。李孔暐的姑姑嫁给了孙家,她的姑姑又介绍外甥女孔暐三姐妹嫁给了孙家的三兄弟,严格说来,孙麟方和李孔暐还是表兄妹关系。我想知道的是,一个女孩成长为女人的心灵史。

全书凡五节。第一节为《相逢滇池畔》。李孔暐女士谈到,抗战时昆明是大后方的重镇和乐园,那里的环境气候让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同时洋溢着高涨的抗战情绪,“我犹如大海中一粒细沙,随着浪潮飘到了鸟语花香的滇南”。她没有像张爱玲那样留在孤岛上海——那样的话,她遇不到日后的面粉大王孙麟方;那样的话,她可能遇到汪伪特务,成就滚滚红尘中的一段不伦之恋;那样的话,她也可能是一个寂寞平凡的孤岛女郎。在时间的岔道口上,存在着多种选择,选择可以决定人的一生。必须承认,孔暐去到昆明,应该有民族大义的支撑,尽管我不想从道德上对事物作简单的判断,尽管她是一个弱女子。陈寅恪先生当年表彰柳如是,或许也有类似的情结。人们往往关注士大夫的进退出处,其实一个女子未尝不如此。

孔暐女士来到昆明,本想进西南联大就读,但是联大的教务主任潘光旦先生不承认圣约翰大学的学分,所以她只得住在女青年会宿舍。圣约翰大学是一所教会学校,1936年才开始招收女生,而西南联大成立于1938年,这样看来,孔暐女士在圣约翰大学就读最多也就一、两年光景。我这么说绝非贬低孔暐女士的学历,没有这个必要,其实是我的考据癖在作怪。因为我看到了孔暐女士1939年在昆明的梳妆照,呵呵。

在昆明,孔暐女士遇到了表哥孙麟方。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在花市:

这天,我正挤在花丛中赏玩不舍时,忽然看见一双发亮的黑皮鞋,杂插在苗女的赤足趾中,很触目,不自禁的由脚往上看。触入眼帘的是个似曾相识的面庞,一丝不乱的头发,炯炯发亮的双眼,和似笑非笑的一张田字脸。

躲日机空袭警报时,那双黑皮鞋又出现了:

我正仓皇失措,在院子里团团转,忽然那双发亮的黑皮鞋,又出现在我眼前。我又惊又喜,呆呆的看着他,说不出话,天空一阵阵的飞机声,在头顶上绕来绕去,也分辨不出敌机还是国机,我的眼泪顺着鼻梁流了下来。

读到这里,我揣摩女性的记忆似乎是通过物质(艺术家会说是物象)串联的。物质,就是记忆海洋中的孤岛。

第二节为《一室琴书,半窗花影》。孙麟方本来请孔暐第二天晚上吃便饭,女青年会的小姐误传口信,使得孔暐当晚就去了孙家。孔暐自然没有见上孙麟方,不过却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她的表哥家庭,了解麟方的个性趣味。久候不至,孔暐作为女性的矜持和骄傲涌上心头,匆匆别过,不想却踩着了黄狗的尾巴,落荒而逃。当晚麟方让人送来纸条道歉,孔暐也以一纸答之:“造访本属冒昧,有黄狗招呼,犹胜主人,行时满院狗毛飞,引起我的过敏性,殊感不适,故难赴明日之约。”这让我想起《西厢记》里忽而刁蛮的崔莺莺,煞是可爱。晚上十点麟方赶来道歉,孔暐女性的骄傲终于缴械了。

第三节为《金石盟,永不泯》。物候的变化,往往会撩动女性的思绪;反过来说,女性对物候的变化更加敏感。我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心中颇有些忐忑不安。与其说女性更敏感,毋宁说她们勇于表达这种敏感,男性或者要矜持一些吧。然而在艺术家那里,却也同样敏感。我们看王维的句子,“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这样的句子,唯有静中得之,其敏感度不输女性半分。也许我们可以说艺术家和女性都很敏感吧,钟嵘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或许正是一种普遍的人情。还是回到孔暐吧,她这样描述自己的心情:

昆明的夏天最美,虽是雨季,一阵大雨过后又是蓝天白云,不像江南的黄梅天,又阴,又湿。雨过天青,石板路很快就干,细雨洗净清尘,树叶显得更葱绿欲滴,花也显得更艳丽可爱。西城下雨,东城出太阳,人情是那么浑厚,气候是那么柔和,从来就没有狂风暴雨,倘若不是因为抗日战争,我又怎会到云南来,不是身临其境,又岂能体味到翠湖的明媚,滇池的浩瀚?

墙角边的狗尾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乱糟糟的一大堆,正像我的心情,剪不断,理还乱。

这些文字唤起了我似曾相识的阅读体验,想起来了,大学时代读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作者在第一卷第二十章写道:

小麦长出了尖尖的绿芽儿,天天见长;一个半月以后,连乌鸦的脑袋都能藏进去了,麦子吮吸着土壤里的养料,抽了穗;然后开花,麦穗罩上了一层金黄的花粉;麦粒灌满了香喷喷、甜丝丝的乳浆。当家人来到麦地里一看,真是心花怒放,可是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间来一群牲口,在麦地里乱踩一阵:可怜那沉甸甸的麦穗全被踩烂在田垅上。凡是牲口践踏过的地方,到处是一片片踩坏了的麦子……真是惨不忍睹,伤透了心。

而阿克西妮亚的心情正是这样的:葛利什卡用笨重的生皮靴子踩在她那开着金黄色花的、成熟了的爱情上;把它烧成了灰烬,糟踏够了——扬长而去。

阿克西妮亚从麦列霍夫家的向日葵园里回来以后,她的心就像被人遗忘了的、长满了胭脂菜和艾蒿的场院一样,变得空虚而又荒凉。

这是阿克西妮亚听说自己的情人葛利高里迎娶娜塔莉亚时的心理活动。二者都是通过自然界物候的变化来折射女性的心理。

是的,女性的情感必须要有依托,不是物质,就是物候。

重庆的亲友要孔暐去重庆或成都,孔暐有些割舍不下麟方,麟方也在即将到来的离别逼迫下表白了自己的感情。此时,孔暐恰到好处地得了急性盲肠炎。主治大夫决定割掉孔暐的盲肠——印象中仿佛中国人都热爱割盲肠似的,觉得那么一小段可有可无,记得余华在文章中回忆小时候装病被父亲兴高采烈地割掉盲肠。我也是长大以后才知道盲肠也很重要的。彼时中国人之于盲肠,恰如鸡肠,弃之如敝屣。盲肠炎本来是个小手术,偏偏孔暐的盲肠躲在大肠的最下面,医生翻来翻去找不着,只好把孔暐的肠子全堆在肚子上。这回终于在大肠的最下面找到了,医生兴致勃勃地割去了孔暐的盲肠。麟方在手术室外看见孔暐的那堆血淋淋的肠子,晕过去了。孔暐的盲肠虽然从此消失,却成就了她和麟方日后的姻缘,两人共剪西窗烛时,戏称为“盲肠姻缘”。

第四节为《一点真心万丈情》。孔暐从昆明回到上海,几个月后珍珠港事件爆发,时维1941年12月。去香港的路断了,孔暐本来和麟方准备1942年夏天在香港完婚,不得不搁置下来,孔暐坚持自己的妹妹孔智和麟方的弟弟麒方先完婚。由于婚事没有着落,孔暐的前途堪忧,有人幸灾乐祸,有人说风凉话,有人趁机破坏。可见即使国难当头,人们仍然热衷自己的小算盘;人的蝇营狗苟估计要贯穿整个人类历史吧。孔暐决定离开沦陷区,去昆明找麟方。不过那时要去大后方危险极大,必须分段进行。一行人坐上黄浦江的小渔船赶往余姚,过余姚关口时,日军打开孔暐的帆布袋检查,全是结婚用的新衣服和高跟鞋,冷笑道:“你是乡下人,怎么会穿这么美丽的衣服,你一定是重庆分子。”孔暐只好自称舞女,说生意不好做才回乡下的,日军抢了些东西,放他们一行过了关口。历经千辛万苦,孔暐终于来到昆明,于1942年6月与麟方结婚。麟方有时调侃孔暐:“未结婚前我已经看见了孔暐的肝肠内脏,有谁能了解她比我更清楚呢?”孔暐则揶揄麟方,说他不提看见自己的肠子,就被骇得晕倒的事。

第五节为《智者惜日短,闲人嫌天长》。说的是孔暐和麟方鸳鸯于飞、鸾凤和鸣的日子。麟方告诫孔暐:“多保持一日天真,就少一日烦恼,只怕你不能永远隐身玫瑰园。”孔暐也乐得我行我素,种花绣朵。男人总希望女人保持天真吧,我的一位忘年交志功先生,以前南昌二中的同事,他就不肯让老婆买菜做饭,说是怕妻子变俗,一力自行承担。我看志功先生的妻子,也确实保持着小家碧玉的模样。麟方呢,在大后方办实业,涉足运输、银行、化工、炼油厂,与军政、经济、国防联系密切。麟方喜欢说一句话:“看着人类在进化,时代在转变,多有意思!”

我知道,人的生命绝不只是以上短短的五节所能够概括,其中该有多少丰富的流变和微妙的细节。如果没有文字,这些逝去的历史将会被遗忘,这些影像再也无法掇拾。

透过孔暐女士过去的年轻的容颜,我看到了一段不受时光侵蚀的感情。

2010年5月8日



知北游的天地 接受约稿、国学讲座邀约

知北游工作室:zhibeiyou888@sina.com



长按或扫描上方二维码识别关注


    关注 知北游的天地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