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麟|余光中《乡愁》说略

 

什么是乡愁?乡愁是一种印记,江南雨,塞北雪,长江水,黄河谣,大漠烟。...



点击上方蓝色文字关注!        



1




什么是乡愁?

乡愁是一种印记,江南雨,塞北雪,长江水,黄河谣,大漠烟;乡愁是一种味道,羊肉泡馍,重庆火锅,南昌炒粉,高邮鸭蛋,酸菜粉条;乡愁是一种风物,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乡愁是一种方音,吴侬软语,掷地秦腔,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乡愁是一段亲情,母亲的叮咛,父亲的注视,奶奶的慈爱,爷爷的硬朗。

在余光中笔下,乡愁首先表现为空间距离,是一种地理的乡愁。“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表现的是自己外出求学,母子之间的距离。“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表现的是自己外出求职,夫妻之间的距离。“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表现的是阴阳陌路,生死之间的距离。“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表现的是族群割裂,两岸之间的距离。这种距离,从母子,到夫妻,到生死,到族群;从生离,到死别,到割裂。程度一步步加深,距离一步步变远。乡愁,恰如春水,渐行渐远渐无穷。

乡愁其次表现为时间距离,是一种时间的乡愁。“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啊”“而现在”,分别刻画了人生的不同阶段,幼年求学,成家谋生,壮年失恃,暮年去国。这四个人生阶段,很容易让人想起宋代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词人写了少年、壮年和暮年三个阶段。时间不同,风景各异,乡愁的滋味也五味杂陈。

我们发现,乡愁产生于距离,既有空间的距离,也有时间的距离。当空间与时间这两条坐标轴相交时,历史的乡愁就诞生了。余光中生于1928年重阳节,自称“茱萸的孩子”,《乡愁》这首诗作于1972年,那一年,诗人44岁。诗人经历了离家、别妻、失母、去国,饱尝了思乡之愁,别离之苦,去国之痛。当个人的身世,与国家的分裂碰撞到一起时,乡愁就不再是个人的、自我的,而是族群的、家国的。我们称余光中的乡愁为“历史的乡愁”,就是因为其中蕴含了具体的空间与时间,两岸的政治现状,以及中国人的家国情怀。想象一下,如果没有最后一节“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那么,《乡愁》的感人力量将会大打折扣。因为它书写的还只是个人的记忆,上升不到民族的记忆。好的诗歌,必须超越小我,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乡愁的第四重意蕴,表现为一种文化认同,是文化的乡愁。乡愁,是人类的宿命,是对现代化生活的反拨,对传统文化的寻根,对民族精神的眷恋。它所指向的,不再局限于一村,一城,一地,而指向人们普遍的文化记忆,人类永久的精神家园。一个具备人文情怀的读者,或多或少都会表现出对传统的回归,对祖国统一的期盼,对宁静家园的向往。乡愁,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其中涌动的是文化的潮水。

正是因为有了地理的乡愁,时间的乡愁,历史的乡愁和文化的乡愁,乡愁,才变得立体、丰富。

2




《乡愁》一诗,所用的意象也很值得玩味。诗人说,“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邮票,船票,坟墓,海峡,这四个意象作为乡愁的载体,都很奇特。

邮票,代表的是家书。在古诗词中,家书这个意象特别常见。“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是以鱼传书;“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是托雁寄书;“岭外音书绝,经冬复立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写出了家书的珍贵;“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写出了对家人的思念;“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写出了亲人的牵挂。余光中选用“邮票”这个意象,是对古典诗词家书的致敬。但他又不是简单地沿袭古典意象,以鱼雁、家书来代替,而选择了现代生活中邮票这个意象。邮票这个意象,出自日常生活,化俗为雅,暗示了邮路的两端,将母与子系联在一起。

船票,象征了漂泊。古诗词里,与船有关的乡愁,所在多是。“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写游子至日暮而倍添乡愁;“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写钟声安慰寒夜中的游子;“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写游子睹舟思人;“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写尽游子的漂泊之苦。船票,在余光中看来,代表了印信,将夫与妻系联在一起。那么,为什么不用机票、车票,来表示乡愁呢。机票、车票,带来的速度都太快了,无法凸显距离感。只有船票,既古典又现代,彰显了夫妻之间的距离。况且,船票令人联想到船,载不动,许多愁。

坟墓,象征了隔绝。“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写坟墓的孤独;“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写逝后的无奈;“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写亲人的愁绪。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人子最大的悲哀。如今,只有面对那坟墓,来诉说乡愁。

邮票、船票和坟墓这三个意象,都发源于传统意境,又注入了现代生活内涵。余光中说:“它必须先是中国的,然后才是世界的,必须先是现代中国的,然后才是现代世界的。”[1]海峡,则象征了割裂,是一个全新的意象,非古人所能道。

四个意象之间的关系,也由小及大,由浅入深。邮票和船票,还只是生离,毕竟,物理距离可以跨越,母子、夫妻仍可以沟通。坟墓,却是死别,生死暌隔,无法跨越,不可沟通。而海峡,则是咫尺天涯,本来可以跨越,却因为特定的政治因素无法跨越。有家不能回,有国不得归。所以,显得更加无奈。这种乡愁,就愈发浓烈了,潮涨潮生,潮起潮落。

现代诗歌,特别注重对意象的修饰。邮票是小小的,船票是窄窄的,坟墓是矮矮的,海峡是浅浅的。前三者犹可说,海峡何以浅浅的呢?孙绍振认为余光中是化用《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句:“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是以物理距离,写心理距离,表现民族悲剧。[2]这个说法,无疑看出了余光中对传统的点化。诗人极言其小,其窄,其矮,其浅,无非是要说明乡愁之大,之宽,之广,之深。小、窄、矮、浅,是显性的;大、宽、广、深,是隐性的。

在数量词上,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对应一枚,一张,一方,一湾。有人说,一“方”坟墓不如改为一“座”坟墓,这就有违诗人原旨了。“座”,只是纯粹的量词,没有任何特色。“方”,既可以写出坟墓的状态,在音节上又能与“枚、张、湾”统一为平声,与数词“一”形成音韵的起伏。

无论是意象的选择,还是意象的排列,直至意象的限定,余光中都是煞费苦心。

[1] 余光中《迎中国的文艺复兴》,《余光中散文选集》第1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第285页,1998年。

[2] 孙绍振《余光中的四种乡愁》,《语文建设》,2011年,第7—8期。

3




余光中因《乡愁》闻名两岸,我们感兴趣的是,为什么是《乡愁》,而不是其他诗歌,让他成为“乡愁诗人”。这自然与《乡愁》的章法有关。

我们都知道,《乡愁》采用了《诗经》重章叠唱的手法。抒情主人公和抒情对象,分别是儿子、丈夫、游子、台胞,母亲、妻子、母亲、祖国。前者是一般意义上的男性,后者为一般意义上的女性。当然,祖国作为母亲,是更深层意义上的。正如《诗经·秦风·蒹葭》,抒情主人公“我”,要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寻找那“所谓伊人”。抒情主人公和抒情对象,也是男性与女性的对应。这种对应,反映了对母性的依恋,对家国的热爱,对理想的渴望。

《诗经》重章叠唱模式喜用三个章节,与之不同的是,《乡愁》采用了四个章节。母子隔离是“起”,夫妻隔离是“承”,生死隔离是“转”,海峡隔离是“合”,暗含了起承转合的为文规律。这不能不说是诗人有意为之的。《诗经》里的重章叠唱,往往是程度加深,意思递进,缺乏转折的意境。《乡愁》,因为有了“转”与“合”,在意境上要更加深沉厚重。

再看《乡愁》的抒情模式,我们几乎看不到人物的任何活动。它既不是望月思乡,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也不是沐风思乡,小楼昨夜又春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既不是登高思乡,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屺兮,瞻望母兮;也不是远望思乡,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既不是日暮思乡,日暮途且远,游子悲故乡;也不是夜阑思乡,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既不是梦忆思乡,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也不是节日思乡,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意象是静态的;我在这头,母亲、新娘、大陆在那头,人物是剪影的。在静态与剪影之间,诗人留下了巨大的留白,等待读者去填补。求学的艰辛,求职的辛酸,漂泊的困苦,羁旅的愁思,思乡的痛彻,生死的离别,族群的割裂,都隐藏在诗行之间。

再加上语言骈散结合,音韵回环,朗朗上口,便于记忆,建筑美与音乐美的结合,成就了《乡愁》。

《乡愁》这首诗,无论是主题、意象,还是章法,都值得细细品味。《乡愁》,是中国人的思乡曲。虽然,在某种意义上,故乡是回不去的。

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知北游的天地 接受约稿、国学讲座邀约

知北游工作室:zhibeiyou888@sina.com



长按或扫描上方二维码识别关注


    关注 知北游的天地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