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缘田  莉

 

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准确地说,在我半岁的时候,母亲舍弃了我,我再没见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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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   缘


文|田  莉
1


收到安雅信的时候,老葛正在酒吧谈生意。他不懂为什么安雅选择这种最古老的联系方式。安雅出国半年多了,他一直在盼她回来。

回来后他打算向她表白,按照她的嘱托,他生意打理得不错,她一定会满意的。过去总没有底气,佩服她欣赏她,可就是不敢说爱她。

酒吧是安雅开的,老葛是代理人。他认识她时,酒吧开张三年了,那时他不叫老葛,叫小葛。他读大学四年级,她读三年级。他的毕业班会,是在她的酒吧举办的。因为酒吧就开在他们学校附近。

他意气风发,一心想着毕业了在省里谋份收入可观的工作。不想再回到家乡,回到县城。想想偌大的庄稼地,寒来暑往,干不完的农活,就打憷。读大学的这几年,父亲一直念叨:小子,好好学,争取考上研究生,长个出息,留在省城!

村支书也拽着他的手说过:伢子,你是咱村最有出息的人,上完大学留在省里,当个大官,让全村也扬眉吐气一回。你看镇上那个留在市里当了官的大学生,镇长也跟着沾光,每次去县里开会,县长都叫他坐前排。咱村,也指望你啦!

老葛是带着亲人们的嘱托求学的,那时候他坚定了不回来的信念。可当他大学毕业后,发现遍地都是大学生,求职难啊。于是他就继续学习,想考研究生,努力考了两次没考上;省里公务员招考也没考上;求职处处碰壁,日子是一张灰暗的大网,裹着他寸步难行。

想起母亲因病早逝,父亲一人拉扯他的不易,就恨自己没能力。原来大学并不是通往光明的桥梁啊,学历不是让一个人高高在上的理由。甚至,大学生还不如技校生吃香,因为走向社会的工作岗位,需要的不是一个理论书呆子,而是实用技术型人才。他有点迷茫,不敢告诉父亲目前的状况。

起初老葛抱着先挣点生活费的想法进了一家国企打工,半年来,除了给父亲寄过两千元钱,手里所剩无几。想想这样下去,是永远过不上好日子的,更别说当官了,一切都是妄想。那晚休班,他被车流裹挟着行走,没有目的,仿佛城市炫烂的夜景也在嘲笑自己的无能。摸索着口袋里的二百元钱,心里狠狠紧了紧,此刻老葛想起了学校附近的那家酒吧。酒好喝,菜也便宜,老板还是个年轻女孩,许多学生都去这里吃饭。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引领着,来到了酒吧,门口还是老样子,写着“贝春酒吧”。在这里,他买了一瓶低度酒,要了两个菜,消费了一百二十元。一个人喝闷酒,容易喝多,其实才喝了半瓶,就有醉意了。结账的时候,还买了一盒烟和一个火机,看到她正坐在柜台后面打手机。他一只手提着酒瓶往回走。街上的风有些冷清,吹乱了他的意识。

他没有坐车去租屋,而是不知不觉来到了黄河大桥。闪烁的桥头灯似乎在召唤他的到来,明明灭灭之间,指引着他。或许是真的走累了,老葛一屁股倚栏坐下,拿出烟,抽了平生第一支,吸了几口便咳出泪来。他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和村支书殷切希望的神情,想着对母亲的誓言,眼下全成幻影了。他沮丧得想哭,想着想着,一根烟抽完了。把烟嘴扔下桥栏,看着它迅速降落,被黑夜包裹了,被河水吞没了,他笑了。由无声的笑演变成大笑,他突然感觉自己很放肆,笑声刺破夜空。

因为他猛地想到了飞跃,从桥栏跳下去,桥离水面那么高,也算空中的一次坠落了。多刺激啊,他试探着,一只脚抬起来,跨过护栏,两腿骑在上面,喝空了手里的酒。在丢掉它之前,他还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第一次仔细地看这只瓶子。古贝春,38度。

向空中一抛,瓶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降下去,听见河面激起小小浪花。此刻他又迈过另一条腿,头有点晕,就快要站不稳。现在只要一松手,整个人就会扑入桥下,他的意识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模糊,他觉得自己的胆量空前大起来。已经松开了一只手,低头看着汹涌的黄河水,就像看着满溢的游泳池,不过下去洗个澡。另一只手就要放开,夜晚真是个诱惑,能叫人如此心胸坦然,视死如归。

“喂——你真的没有挂念吗?跳到黄河可洗不清啊。”

老葛怔住了,将要放开的手又抓紧了栏杆。他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女孩,有些面熟。

女孩又说:“告诉你,做鬼是很容易的,但活下来不容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你一定知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的道理。”

老葛认出她是谁了,她就是酒吧的老板。可刚才她还在店里打手机呢,怎么会到这儿来了?心里疑虑的老葛又定睛看着她,冷冷地问,我们不认识,你跟踪我,有意思么?

“相逢何必曾相识?”女孩又说:“下来吧,老葛同志。”

女孩走过去,拉住他一只手,其实她叫他时,他已经想起了他的老父亲。她的第一声召唤,就把模糊的意识刷新了,但他坚持不能那么快被她劝服。因为他觉得懦弱极了,一个女孩让他无地自容。

老葛惊讶了:“什么,你知道我姓葛?”

是啊,就是方才,你吃饭的时候,不是给店里的评语栏里写建议了么?

老葛这才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当时他看到了桌上的建议本,心中郁闷,就随便写了几句。至于写的什么,全都忘了。

女孩说,现在我也有个建议:

如果你不介意,就跟我回去吧……

他不再执拗,跳过护栏。跟着她来到酒吧。
2
她给他讲了关于酒吧的小故事,他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有爱心的人。原来她的父亲就很喜欢喝酒,尤其喝一种叫“古贝春”的酒。而她养成了收藏酒和酒瓶的习惯,后来那些酒瓶多的没处存放,连车库都满了。再后来父母移居澳大利亚,这一年她刚好高考,就在国内读大学。因为迷上了酒的味道,父母支持她边上学边做生意,就出资开了这个酒吧。同时她还发现,这更是对于亲情的怀念。专门卖古贝春酒,所以店名也以它命名了,但酒吧与酒厂毫无关系。

他说老板,其实去年秋天我们班的毕业班会,就是在你这里开的。我们都知道你是大学生老板,许多人都认识你。

她说叫我安雅好啦。叫老板都感觉人太老了。

不知为何,听到她这么说,老葛就想揶揄她:酒吧免费给古贝春做广告了。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为自己刚才的软弱表现而自卑。

安雅又说:“之前我看到你一个人郁闷地喝酒,遇到什么困难了吧?”

“在省城,没有好工作,人如浮萍。”老葛淡淡地说。

“如果你不嫌弃,你可以暂时在我这个酒吧工作啊。我这边打工的都是学生。”

老葛沉默着,看看那两个还在收拾酒桌的学生。

“想好了吗,愿意就先留下,不愿意就走。但是,不要再寻短见了,否则——”

老葛紧急运转着大脑,他说我留下,否则太不像个男子汉了。

安雅轻松地笑了。

他也没问酬劳。

她主动地说,“我付你的薪水不多,但保证不会拖欠。这儿有两个长期的学生,他们毕业后也是找不到满意的工作才来店里的,还有几个临时的学生帮工,只白天或周末过来。店里有一间宿舍,你搬去和他俩个住吧。”

老葛真的在这里安顿下来,每天干着端盘子采购的活儿。

他总想,这要让父亲和村支书知道了,他们该多失望啊。看看人家安雅,比自己还小一级呢,就有了自己的营生。

想归想,不过老葛工作起来还是很卖力的,也珍惜这看起来不经意的缘分。若不是酒,他哪里有这样的际遇呢?第一个月的薪水发到手时,安雅找他喝一杯,他没有拒绝。

他发现,安雅平时喜欢酒,还喜欢烟,她常在酒店打烊后才离开。他还发现来酒吧吃饭的附近的学生们,有些会打欠条,而她,就真赊欠了。

他把他的疑问说出来,安雅在淡淡的烟雾中笑了,说,我开店的目的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事做,能赚钱就赚,不能赚钱就不赚。后来我发现来吃饭的学生比较多,有些家境不好的会来这里打工混个生活费。我呢,权当做好事,利用上学的机会做点事罢了。

老葛说,我真佩服你,安雅,我们还是校友呢。你打算毕业后做什么呢?

安雅神色有些凝重。她说,以后,再营业一段时间,可能不会太久。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具体做什么,她没有说。他也没有问。

很快,他发现了一些秘密。发现她真的不一般。她有一辆价值五十多万元的别克车。他清楚,靠她酒吧的生意是远远不行的,跟她说的一样,酒吧不过是娱乐。不时有记账,还要给员工开资,根本不会有剩余的收入。看来她的家庭背景不错。奇怪,这么久了也没见她男朋友来呢,有没有啊?还是背后有支持她的富商?那些记账的学生,隔段落会来结账,但有的就不了了之了。安雅也不追究,一副得过且过的姿态。而对于顾客给酒吧的建议,她会留心记录下来。还有,就是她在每天的晚上,打烊之前会接到一个电话,那时她就会对着电话里面的人说上十几分钟,甚至更长一些。语调或欢快,或气愤,或悲伤,不断变幻莫测。在结束通话之前,她通常都说一句:晚安,你也保重啊。

有一天晚上,她接完电话竟然哭了,看到她伏在柜台上,压抑地哭泣。他想她一定遇到了伤心事,就走过去问她要不要帮忙。她摇摇头,说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回到宿舍,辗转反侧。他是多么想解开那些疑问呢。

他还想,在她把酒吧转让前,和她学学经营管理。打工毕竟是暂时的,得在省城得混出个样子来才行。
3
日子平稳地前行,酒吧生意每天都不错。

就这样,老葛一边打工,一边向安雅学做生意。他心想,不管她是什么背景,一个女子能把生意做响,我为何不能?

老葛很努力,仅半年就熟悉了酒吧的一切业务。这时安雅已经毕业,专心打理酒吧。她发现他比她还用心,就让他当了业务经理。不久,她放手把所有的业务都交于他管理,她告诉他:以后酒吧就拜托你了。

他疑问地看着她。

她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我再告诉你。

他没想到,那晚安雅喝了半斤多古贝春也没喝醉。他说学妹好酒量!

话一出口,他发现倒是他醉了,第一次叫“学妹”,平时都称“安经理”。她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亲切地抓住他的手说:早就告诉过你,叫名字,可你总叫“安经理,安经理”。

老葛显然不好意思起来。大着胆子问她:安雅,你还没说你要去哪里呢?为何要拜托我?

安雅盯着他的眼睛,又提出一个要求:老葛,你亲亲我的脸,我再告诉你。

老葛愣住。

她说:你不愿意?

他摇头。

你不喜欢我?

他再摇摇头。

是不是很突然的请求?

不是,安雅——

老葛站起来,又俯身亲了她的脸,也亲了她的唇,还有耳朵。

这时安雅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老葛停下动作,他记起了晚上她有通话的习惯。

安雅又对着电话里的人讲了一通。这次她没有哭,只是有点忧伤。

老葛坐回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给他续上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喝下那杯酒,鼓起勇气说:安雅,我很喜欢你。

她好像没听见他说话,端杯一饮而尽,他看见有泪从她眼里涌出,啪啪落在桌面上。下了决心似地说,我要去澳大利亚。你知道,我迟早要走的,去我该去的地方,我的归宿。

老葛点点头,又摇摇头。犹豫着说:其实我很……

安雅一下子捂住他的嘴,摇摇头:不要说,我明白。来,喝酒。

告诉你吧,其实我父亲很有钱,我在一个富有的家庭长大。他出国以后,就和我妈离了婚,跟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结婚了。我妈很郁闷,年纪大了被人抛弃,创业的硕果被人家占有,心理不平衡,前不久,她生病了。特别需要人安慰,我得回去陪她,照顾她。我连出国护照也办好了。我的车子,以后也归你了。

老葛问:你不回来了?那酒吧就不开了?

其实我真正想对你说的,就是它了。你要替我照看它,继续开下去。我已做了安排,你很快就理解了。

他还想说,为什么现在不讲明白呢?要等多久才理解?不过他没问,他觉得他没资格打听太多,安雅自有安排。

只是他不知道,她一直没有告诉他的事,才是她心中的隐痛。

几天后,安雅坐上了飞往澳大利亚的飞机。

老葛仰望天空,不停地招手。飞机升向高空,他才转过神来,刚才一直就是握着这封信对她招手的。信是她临去登机时着塞给他的,叮嘱他回酒吧后再看。
4
信上说:老葛同志,望你把酒吧开办下去,把它作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或者说你事业的一项,继续进行,有机会扩大规模。知道为什么开在学校门口吗,也是为了帮助有需要的在校生,虽然微不足道,可这是一个人的心愿和力量。另外,我给你一笔周转费用,四十万元存单,不多。存放在柜台下面的保险箱里,密码发你手机里。还有,你是我的初吻,你会觉得很我主动是吧?其实,我也是个传统的女孩,以后,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吻我了。你总会知道的……先不要联系我,一年后,我会主动联系你的。好好经营酒吧,切记。

老葛读完信,有些哀伤。

他比从前更加勤快地打理着生意,他不想叫安雅失望。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两个月过去了,他很想念她,于是就拨了她的手机号。结果提示请留言,他就对着手机说:安雅你早点回来,我等你……

老葛忽然发觉,他的人生在酒吧里找到了一个出口,或者说酒吧是他人生的起点。意外的是他一直没等到安雅的回复。她的手机一直在留言状态。老葛认为她总有她的道理,她还得处理一些事情,她妈妈也需要她。

他没有再给她留言。专心在生意上。同时他还有了新发现,在酒吧附近租了个门面,准备出售家乡的土产品。于是就开车回了家,支书和父亲看着神气的老葛,气派的车子,感觉他赚了大钱。老葛把他的经历和想法讲了讲,支书立即鼓励村民把家乡的芋头、黄花菜、莴笋丝、荸荠、干野菜、干蘑菇、香椿等拉到省城。

快一年了,老葛找到了当老板的感觉,酒吧生意风生水起。来吃饭的客人都喜欢上了古贝春,贝春酒吧因此出名。可是安雅还是没消息,他耐心说服自己等待着。这期间,他把父亲接到店里,还给村小学捐款五万元。支书高兴地打电话说,现在他这个支书当的真有光彩,去乡里开会,连乡长也夸你有出息,我也能扬眉吐气了。

老葛想,这些都是安雅给的,安雅是度我的人,一年了,她怎么还没消息呢?

他很想去看看她,他又要给她留言,结果听到她的手机停机了。

又三个月过去了,等待的日子真难熬。若不是一封来信,他肯定寝食不安的。可这封信,更叫他寝食不安了。

信上说:老葛,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了。两年前,我就被查出了皮肤癌,早该去国外治疗。可我没完成学业,还惦记酒吧,父母又离婚,没有人理解我,我很痛苦。我那次出国不久,我妈就不行了,我是个病人,不想给任何人添乱。所以,我一直不敢恋爱,你是唯一吻过我的男生。我不想把自己被病痛折磨的样子,留给你。我妈也走了,我没牵挂了。遇到你以后,发觉你有做生意的天赋,我才有了把酒吧交你管的想法,但愿你经营好它。记得古贝春哦,我最喜欢喝了……

老葛只感觉天旋地转,差点就站不稳。

他痛哭着,跑到黄河大桥上,对着滔滔河水,大声说:安雅你放心,我一定对酒吧负责!

他知道以后再等不来安雅了,他不再修饰自己,变得胡子拉茬,不修边幅。身边那些原先对他有好感的女孩看到他的样子,表示可以照顾他,陪伴他。但老葛全拒绝了。因为没了恋爱的感觉,他要替安雅看酒吧,就像她有一天总要回来,谁也无法撼动她的位置。

他比先前更用心地经营着生意,客源越来越广,原来的酒吧根本不够用。老葛又在附近开了一个连锁店,不知是不是托古贝春的福,还是因为时来运转,反正生意出奇地旺。

打烊后,他习惯了想念安雅,习惯了对着手机和她通话,虽然号码早已不存在,他说:安雅,你说得真对,客人们都喜欢古贝春,托你的福,生意兴隆……

末了,他学着她的样子还说:安雅,你也要保重身体哦。

放下手机,他也和她一样,有时哭,有时笑,有时沉默。有时望望闪亮的夜空,像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半月后,他又收到了一封信。是来自澳大利亚的,但不是安雅的字迹。他急切地拆开想看个究竟。

原来是安雅的父亲,遵照女儿的遗嘱,向老葛要一张酒吧的照片,寄到澳大利亚,贴到她的坟墓上。让他按以下地址寄去,以示告慰。

那一刻,老葛决定了,要亲自跑一趟,亲自把照片送给安雅。当然,还要带几瓶古贝春,她说过这是她最爱喝的酒。最刻骨的缘分,是酒给予的。
田莉,山东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德州市美协会员,发表小说数篇,出版过散文集和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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