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明海的春

 

在明花,戈壁之上的苍天,是我见过最纯正的。在巴丹吉林沙漠,我看见骆驼、马匹、红柳中的羔羊、零散...



在明花,戈壁之上的苍天,是我见过最纯正的。

在巴丹吉林沙漠,我看见骆驼、马匹、红柳中的羔羊、零散的人,从时间里进进出出,看见过青草突兀的返青,看见过一只蜥蜴贴着地面,避开正在下落的夕阳……在正午浩大的阳光下,大地安静,心底泛滥着无来由的伤感,我想到时间,还有风的力量,看不见的事物,刀子一般锋利和持久。

用“春来人不知,地暖风含烟”这句诗形容明花的春是准确。它的春天,来得似是而非。在巴丹吉林沙漠,风凌驾万物之上,终年如一日吹袭,带走也带来,摧毁也新生。

浩荡的巴丹吉林和乌兰布和、毛乌苏等沙漠同处阿拉善高原,紧靠贺兰山,面积四万平方公里。在远古,被称作流沙,传说中周穆公、汉武帝都经此到昆仑拜见西王母。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没入流沙”。《山海经》中所记载的“弱水”就是今天的黑河,发源于祁连山南麓璎珞峡,转道张掖,尔后倒淌向西,再辗转巴丹吉林,注入居延海。

古人以流沙一词命名巴丹吉林,是无比精确的,也是满含诗意和哲学意味的。“流”是变,是状态,也是过程。流沙一词, 可以引申和应用于时间、生命、物象乃至人世一切事理。而“流沙”则像一个硕大的沙漏,替古人计算时间,也为我们甚至后人计算时间。被称作流沙的巴丹吉林似乎是一种衡器,人世沧桑数千年,物换星移,草木荣枯,而唯独它决然如故,在中国的西北高地上,流沙而居,流沙不移。



在明花滩,最常见的事物和动物是:卵石和沙子,胡杨、沙枣、红柳、沙蓬和马莲、锁阳、梭梭、苁蓉、骆驼草、芦苇、羽毛草,蜥蜴、骆驼、黄羊、四脚蛇、沙鸡、甲虫、驴子、骏马……据说还有难以见到的毒蜘蛛、躲在深山的坚韧沙葱,以及美丽的红狐、白狐、盘羊等。与这些沙漠生物相比,人是它们之中最短暂的,就像夏天的花朵,零星的棉花、玉米和小麦,一季之后,便是永久的消失。

浩大的沙漠就是天然的疆场,一个人落在其中,其本身就是一种考验,总会有一些贴附于大地肺腑的东西,像是地下的水流,日日照射的阳光,乃至无所不在的风暴、沙子和灰尘,进入一个人的身体和灵魂,从不同角度,使得这个人不可逃脱地沾染了它自身的禀性和脾气。这种熏染和陶冶是可怕的,不动声色,但却异常持久和坚决,不着痕迹,而又无所不在,无可逃脱。

我喜欢戈壁的博大和优柔,自由和狂放,柔肠和铁血,对我而言,明花滩已不仅仅是一片专指的地域了,而是一片不可或缺的文学地理、内心领土乃至灵魂版图。

高低不一的沙丘,纵横交错,遮挡了多少远望的目光?硕大的太阳整年照耀,金色的光亮倘佯在巴丹吉林沙漠干燥的肌肤上。在春夏,到处都是海洋,都是海市蜃楼——水光涟滟,毗连高耸的亭台楼阁,舞栏轩榭,足以使这个世界上最坚定的人乐不思蜀,流连忘返。

立春这天早晨,我远远地离开了村子,走进沙漠深处。远处的沙漠是黑色的,近处戈壁上像是均匀撒了一层细碎的废铁,黑黝黝的。新生的太阳光辉迅速铺展,像是一层金黄色的油脂,使得戈壁开始变暖,冷静的暖,雅致的暖。

微风卷着细土,似乎滑动的舌苔,从这里到那里,一刻不停,不断奔跑和消失。只是,被它卷着的粗大或者细小的沙子,往往会发出叫喊,在脚下,在空中,在耳畔,充满了一种不明所以的快感。



远处的沙漠,沙子和沙子混淆在一起:白色、黑色、黄色、红色、焦黑、焦黄、惨白、水红、杂色……像一个庞大的军团,在沉默中聚集,在风暴中揭竿而起……我走着,鞋上沾满了细腻的尘土,身后也腾起了一团团细微的烟尘。而不断的风,像是尾随的幽灵,我向前,它们向后,但我们之间,方向相反,却达成一致。

我和风之间,肯定有着某种关联。

太阳升得越高,戈壁就越明亮,密密的沙砾挤在一起,看不到一丁点缝隙。相比而言,它们在这里很久,而我只是一个新来者,甚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很多年来,我在戈壁之上行走,每一天都看到沙子,吃到沙子,在沙子中劳作和睡眠……在沙子上,我每天走来走去,大声说话或者低声呻吟,甚至在它们身上滴下血滴:伤口的、鼻子的和内心的血……但不会有人看到,就像这些沙砾,它们就在这里,或者不再这里,但所有的静卧、飞行、粉碎、沉陷的过程,有谁会看到呢?

走着走着,我就在戈壁中消失了,远处村庄的人肯定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们。等我再回头的时候,村庄不知何时隐没了,抑或被忽然而起的龙卷风遮住了。

我总是觉得,戈壁太过平坦了,与蓝的天空形体类似,遥相对称。而人的肉体却是脆弱的,有时候等同于虚无。我不止一次独自进入戈壁深处,在寂无人迹的荒原,遇见发脆的马骨、驼骨,它们肯定属于早年的某一位骑士、牧者甚或就是它们自己的——风大的时候,我总是可以听到它们发出的啸鸣,尤其在隆冬的暗夜,那声音,就如同刀子一般,越过层层沙砾、遮挡的墙壁和厚厚的被褥,进入一个人的骨头和内心。



走得累了,我坐下来,不管沾染的尘土。尽管有阳光,沙子上面有了些许的冰凉,身体落下,还是让我觉得了。要是夏天,我会躺下来,将自己的肉体放置在蛮荒之中,除了蚂蚁和蜥蜴,四脚蛇和黑甲虫,身边没有一个生灵。闭上眼睛,似乎可以听见土尘在风中运行,甚至其它一些不为人知的诡秘声音。

还有的时候,一个人的荒原,就如同死亡,一个人距离世界很远,距离人和爱情更远。如果我消失,将会波澜不惊,如果我醒来,我仍旧会回到世界和他们身边。在戈壁深处,我会不自主地想到这些,觉得沮丧,惊惧,恍若隔世。

坐得久了,我叹一口气,看看天空,再叹一口气,随手捡起一颗红色的卵石。光滑的,生动的它,身上沾染的尘土在我手掌上升的过程中,齑粉一样簌簌而落,叫我默然想起那些被寒冷冻枯了的叶子。它们下落的姿势是不尽相同的,但有着同样慌乱和不规则。

天空蓝得过分,沉默的云彩在远处的祁连山之后,纹丝不动。雪山是神灵居所——高处的雪似乎专人间而落,那种巍峨也似乎为人的存在而设置的高度。头顶的太阳只是照着我。这时候的沙漠,是惨白的,一个一个沙丘,似乎奇异的兵阵,由无数的沙粒构成。这里可以收藏多少生灵,多少灵魂?沙子底部的尘土是细碎的,比棉花更软。

我起身,再走,脚下沙子簌簌的声音连绵不断,似乎进入了骨髓。它们似乎在敲打,用手指抑或身体,击打我的内心;又仿佛一群吵闹者,一股股蜂拥而入,在我的感觉中,好像一大群蜜蜂,在我的身体内外,不停嗡嗡嘤嘤。

而站在沙丘顶上,风声如雷,犹如万千马蹄,滚过沙漠疆场。那么多人冲锋陷阵、呼号和奔跑,手中的刀刃在平阔的大地之上,摧枯拉朽,无形的杀戮和戕害,我似乎听到了那些隐匿的哭号和疼痛。我的长发如同破碎的旗帜,猎猎有声。风中浓重的土腥味道进入肠胃,在一个人的胸腔之内,奔走往来。时间久了,我似乎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刀剑鸣声,幻影般地看到了带血的盔甲,倒毙的尸体……而更远处的沙漠看起来仍旧平静如初,焦白色的沙子纹丝不动。

在空旷之中,我总是听到诗人昌耀在高处说:

“心源有火,肉体不燃自焚,留下一颗不化的颅骨。红尘落地,大漠深处纵弛一匹白马。”这么多年以来,一个外来者,一个时光和土地的过客,我看到的仅仅这些,纵深的沙漠,即使我把眼睛看成了黑洞,把心放在滚烫的卵石上晾干,也看不到它的尽头——在远处,浩瀚与苍茫之间,在人世,在欲望和灵魂当中,我不知道,人世间究竟还有多少看不到的沙漠。而我的身体和生命是敏感的,我在这里,一点点活着,一点点苍老,我时常看到自己的身体,刀子一样的纹路,展开、展开,没有休止。但我肯定也知道,这些都将是灰烬,只有沙漠——黄沙和那一些珍贵而稀疏的名字会在风中和口中流传。(张晓琴)

——发表于《牧笛》

作者简介:张晓琴,女,肃南县祁丰学校教师,在《西北军事文学》、《西南军事文学》、《飞天》、《甘肃文艺》《甘泉》等刊物发表散文、诗歌等数十篇(首)。

编辑:古月

稿:wmtjy328@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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