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热爱的蒸汽火车

著名诗人徐志摩对铁路痴迷不已，到了写了一首两句一行，如同铁轨无限延伸的诗。...



我也热爱蒸汽火车。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铁路上飞奔的蒸汽火车不见了。

那么多蒸汽火车，曾经如同巨蟒一样，奔行在陆地上，联通欧亚，无远弗届。蒸汽火车改变了人类的历史，让快速的物质交流和个人旅行，成为一种现实。

在俄罗斯修建的西伯利亚大铁路通车之前，中国人前往欧洲，都是搭乘轮船。从上海出发，途经福州、广州、香港、河内、新加坡，穿越马六甲，到斯里兰卡的首都科伦坡，休整一下，看看最古老的卧佛，然后搭乘轮船花上一个星期横渡暴戾不平的印度洋，到东非，沿着红海北上，过苏伊士运河，就到了地中海。整个旅行时间，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如果更早，苏伊士运河还没有开通，就只能沿着东非海岸线南下，绕过南非最南的好望角，再沿着西非海岸线北上，直到葡萄牙、西班牙。这是一条更加漫长，戴着温柔与绝望的海洋路线，时间在半年到一年以上。

我读过大量的游记，从晚清黄遵宪的欧游组诗，到康有为的文言《欧美十二国游记》，到梁启超的白话《欧游心影录》，再到后来跟随他们行迹而去欧洲的徐志摩、钱钟书、巴金等人的游记，都看得到这条海路的痕迹。

但蒸汽机车的发明，改变了旅行，改变了思维，改变了文化，也改变了地球原有的样貌。有了铁路，我们的思维，只能沿着铁路漫延了。铁路之外，是未知的无尽世界。这种铁路思维经历了一百五十年，直到内燃机的发明，出现汽车和飞机，才更加猛烈地改变我们的思维。

美好的事物，是囚禁我们的牢笼。

飞机把我们囚禁于蓝天之上；汽车把我们禁锢在高速公路里；高速铁路，再一次回归，让我们无法摆脱两条铁轨的缠绕。

著名诗人徐志摩对铁路痴迷不已，到了写了一首两句一行，如同铁轨无限延伸的诗：《火车擒住轨》。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像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论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前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湖涂账。

人生，被打包在如一粒粒药丸般的空间里，从此到彼。

徐志摩第一次去欧洲，是搭乘轮船横跨太平洋先去美国读书，后来横跨大西洋去英国，再后来从英国海路经地中海返回中国，著名的散文《印度洋上的秋》，就写在这个路上。后来他最早尝鲜，从北京经哈尔滨出到俄罗斯，经西伯利亚大铁路到莫斯科、华沙、柏林到巴黎。这一路上，是开拓眼界，沉思现实的过程。他又写了《西伯利亚》一文，最早对布尔什维克掌控下的俄罗斯，对那些沉默的人和苍白、灰暗的面孔，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速度，改变了我们对距离的原有认识。现在，更多地用时间来说到距离的远近，是多少小时的车程，而不是多少公里。

我小时候生活在铁路旁，每天有火车从遥远天际那边，无中生有地忽然突出来，庞然身躯，漫长队列，从我的记忆中奔驰而去。但蒸汽机车的浓烟，永久地飘荡在我的记忆中，成为我生长的养料，变成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先是，我们趴在铁轨上，把耳朵贴在丝般润滑的钢轨上，敬畏地听到，有神秘声音，从语言描述不到的幽暗边界，水一般脉动，传入耳朵。如触电一般，我们会跳起来，手舞足蹈，嘴里大声喊叫：“火车来了！火车来了！”

大家奔走相告，在分享一个人人都知道的秘密。

火车还在连绵起伏的丘陵深处，宛如还没有从产道出来的婴儿，无声无息，正等待嗷嗷面试的那一刻。

我们坐在山坡上，可以耐心地等待很久。

我们的牛却没这种耐性，吃着吃着，就远了，还趁我们不注意，偷舔几口水稻嫩苗。

火车就在失去耐心的那一刻，突然出现，好像阿拉丁神灯里的神魔，完全是措手不及的，呼啸而去。偶尔有之快列车从北方驶向最南端的湛江，中途经过我们村旁小站，一刻不停地继续飞奔。车里，窗玻璃内，那些旅客的脸，扑扑簌簌的面孔叠加出现，冷漠或者好奇，跟我们还来不及对视，更来不及交流，这些脸们，以及这些脸背后永远不可能知道的秘密，就被列车带走了。

记忆中，有一些移动的事物，在不断地消失。

蒸汽机车就这样，成为历史。

但我记忆中，一直有这种机车在无声地驶过。

叶开【人文后花园】-公众号每周五首发-

叶开，著名作家、人文教育家。《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被誉为莫言研究首席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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