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的可可西里笔记

 

我们这些热爱道路的人,从不觉得眼下的生活有多么苟且,也从不相信诗和远方的美好会盛在花前月下的咖啡里,会虚妄地暴露在朋友圈的华丽照片里。...



铁马:这篇笔记我时有翻看,并非因为它在文字和思想有多么高的造诣,因为我也曾远走藏北。我们这些热爱道路的人,从不觉得眼下的生活有多么苟且,也从不相信诗和远方的美好会盛在花前月下的咖啡里,会虚妄地暴露在朋友圈的华丽照片里。我所相信的,是刀劈斧砍之后的天赋温良,是那些让我们诚惶诚恐、顶礼膜拜却依然还在消逝的精神原乡。

文 / 朱一票

“那边山脚下的,是野牦牛?”

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我取下望远镜,小声问着身边保护区的工作人员。

“当然是,都是野生的!”

他朗声回答,语气充满了自豪。

我其实知道答案,这里是野牦牛的集中分布区,周围并没有牧户,在望远镜里也能够清楚的看到野牦牛的特征。但我还是迟疑了一下,因为数量太多了,即使我已经在青藏高原行走多年,还是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用师兄的话说,“牛多得像家畜”。

荒野,自由动人心魄

那些牛并不是家畜。我所见过的家牦牛总是在匆匆吃草,走起来也是懒洋洋的,填饱肚子,然后不要那么快变饿,这似乎就是它们每一天生活的重心。而野牦牛恣意游荡着,松弛的吃几口草,再抬头看一看周遭。远在几百米外,我还是能够嗅到那不羁和自豪的气息。

这种悠然并不是因为生存无忧。虽然野牦牛的体型、速度与力量使它并不畏惧食肉动物,但可可西里的捕食者同样是不同凡响的。

这里的狼体型很大,并且能够团队作战和使用诡计。它们会将猎物驱向水面或是泥滩,待猎物无处可退,行动受阻,再分进合击,一举拿下。昨天我已经见到了这样一处猎场,白骨累累,狼粪遍地。猎场里还有吃腐肉的秃鹫和高山兀鹫,以及来摘果子的棕熊。棕熊速度不及许多食草动物,难以直接捕猎,但凭借体型和力量的绝对优势狼口夺食,却是不在话下的。当然棕熊也并不全然不劳而获,草原上随处可见被棕熊完全拆毁的旱獭的地下家园:从洞口起,长达几米,深达几十厘米的草皮土壤全被掀开,有如挖掘机的杰作,而其中的住户则早已成了棕熊的腹中餐。而在藏羚羊的繁殖季节,在繁殖场周围,棕熊、狼、猞猁、秃鹫、乌鸦……所有的捕食者们都会结群伺机而动,拿出它们千姿百态千锤百炼的捕食技巧,享受这一年一度的盛宴。

可可西里,在这片无人区里,所有的生物就这样自由的生存繁衍着。野牦牛那动人心魄力量的来源,不是安逸,而是荒野,是自由。

荒野,是一个在自然保护领域有着重要意义的词语,但也是一个让我一直满怀疑虑的词语。我一直很在意荒野背后的意义。荒野在美国,是新大陆移民意欲与欧洲老家区分开来的文化符号;荒野在非洲,是殖民者利用强力杜绝了本地人对自然资源的利用;荒野在欧洲,好吧,在这样一片人为活动强烈的大陆,恐怕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荒野了。

而大概是只有身处荒野,才能真的理解荒野的价值,和无数先贤对荒野的歌颂吧。那是荒野字面和原初的意义,没有人类活动,没有人类干扰,按照自然规律运转的系统,自由骄傲的生灵,如此的美景足以慑服人的灵魂。

就像这里,碧波荡漾的湖水和白雪覆盖的群山之前夹着一片草原,草原上雾气缭绕,这雾气来自滚动的温泉。这来自地下的热量,加上肥沃的火山灰和冰川的融水,使草原在周边还一片枯黄时就显露了青色,也成为了藏野驴、野牦牛、藏原羚、藏羚羊、岩羊们共同的天堂,也是周围环伺的食肉动物的乐园。人类毕竟是自然之子,对自然的爱深藏在我们的心底。所以荒野概念的提出也确实是自然保护史上里程碑,它标志着人类不再将自己视为自然的主宰,而开始认同和珍视“无人”的意义和价值,不论是伦理上、美学上,还是功利上。

美好,坐视它被撕毁

远处湖畔,可以看到索南达杰书记的纪念碑。他来到可可西里的初衷,本是希望能够规范化的开发这里的自然资源,为地方经济发展服务。但可可西里自然与生灵的美,和人的乱象,使他工作重心转变为自然保护,并最终为此牺牲。他是一个英雄,英雄是不会坐视美好在自己面前被撕毁而无动于衷的。

太阳从云里钻出来,光芒更加肆无忌惮的洒在这离天空格外近的地方。离我不远处的地面,闪着格外晃眼的光。我走过去,弯腰捡起一个玻璃小瓶,握在手里,让这不正常的耀动戛然而止。

这是一个装青霉素的瓶子,是这里曾经的盗猎和盗采矿产的遗存,与这里的美景如此格格不入。度过开始时的兴奋,可可西里的景色越美,就越令人感到悲伤。

这里是动物的天堂,但我们也已经见识过这里的另外一面,高海拔带来的严重缺氧,每年只有七八月份草地会短暂返青,其余时间整个大地都是一片枯槁。六级以上的凛冽大风夹杂冰雹大雪自是寻常,而太阳出来,气温上升也带不来什么美好的感觉:强烈的紫外线肆无忌惮的切割着皮肤,积雪和冻土融化让每一条不起眼的小溪都可能变得奔腾恣肆,土地也变得潮湿松软的土地,让行走和行车都变得步步惊心。即使在青藏高原,都能随意找出比这里自然条件好得多、更适合野生动物生活的区域,更不用说是内地。但这些地方都已经遍布了人类的足迹。而即使环境如此恶劣的可可西里,也曾经有盗猎者血腥的杀戮,有数以万计的盗采者为了矿产恨不得挖开每一寸土地。

眼前的美好是无数保护者们夺回来的,越是美好,却越加叩击着我们的心,让我们明明白白的意识到,我们已经失去了什么,在没有盗猎盗采之前,在自然条件更好的地区,在青藏高原的北部,在中国西部,在整个中国,我们已经失去了什么。

太阳重新钻进云里,或者说,云层把太阳遮住了。有点阴沉。

英雄,为什么是他们

保护者们开启了可可西里的英雄时代。

索南达杰书记和他的继任者们带领野牦牛队为反盗猎出生入死,血洒高原。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成立之时,一批来自部队的男儿转业进入管理局,带着军人的正直与勇毅继续与盗猎者和盗采者斗争。可可西里的巡山路上,以坚实耐用著称的北京吉普,使用两年就会报废,置身其中的人们经历的是怎样的淬炼,可想而知。惩恶扬善,热血沸腾,不畏牺牲,力战不退,这是英雄时代的气氛。

然而英雄时代终究是短暂的,因为人们总是躲不开世俗的侵扰。

后英雄时代,黑铁时代,我们生活的时代,绝不尽善尽美,却有着平凡亲切的烟火气味,人们都希望追求一些世俗的美好。2001年保护区管理局成立时的小伙子们,现在平均年龄已经43岁。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被恶劣的环境摧垮了身体,无法回到魂牵梦萦的可可西里参加实地工作。而后加入的新人因为没有新的编制,身份却只能是“临时工”,待遇也并不丰厚,这让保护区的有生力量捉襟见肘。盗猎盗采被控制,保护区希望也应当投入更多进入监测和科学研究,但地理位置的偏远和条件的艰苦却难以吸引到合适的人选。同时,无人区也越来越被牧场挤压,野牦牛和家牦牛、绵羊和藏羚的食物太过相似,高密度的家畜会严重排挤野生动物的生存空间。

我们可以要求所有人都牺牲一下,如同曾经做过的那样,如同英雄时代那样。待遇微薄,可以牺牲一下;条件艰苦,可以牺牲一下;不再放牧,成为移民,也可以牺牲一下。一切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

但为什么是他们呢?

在巡山途中经常整月不能与家人共处,在海拔五千米的地方挖车、推车的人还要牺牲什么?在校园中没有选择热门专业,意欲为国家的环保事业奉献青春的人还要牺牲什么?响应曾经发展畜牧业的号召,进入环境恶劣的无人区放牧,并用朴素的知识竭力与野生动物和谐相处的人,还要牺牲什么?

“山上,有盘羊!”

听到这一句,我赶忙拿起望远镜搜寻远处。粗大而螺旋状的羊角,与身体显得不太相衬。14只,全雄性群,继续迈着悠然的自由步伐,沿着山脊向上走去,慢慢消失在湖光山色和欸乃雾气之中。盘羊,新物种目击记录,我掏出笔记本,开心的记下来。

可可西里,最后的荒野。许多人甘愿为了保护这里的美好而牺牲奉献。不过,也许会有办法,让这片荒野在黑铁时代,在平凡人的手中完整的存留下去,至少,应该试一试。

雪降下来,这是每天都会有的事情。

来源: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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