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缘情:植物学博士有个文艺的梦丨自深深处

 

读过古典文学的人,都会与植物有过不同程度的不期而遇。但是多数时候,它们却也一直被不同程度地无视着……...

草木缘情

想读君

读过古典文学的人,

都会与植物有过

不同程度的不期而遇。

但是多数时候,

它们却也一直被

不同程度地无视着……

幸好,草木有本心,

幸好,这个植物学博士,

他却有个文艺的梦。诗与植物的相遇

多年以前,担任台北植物园园长的潘富俊主持过一项调查,结果是:到访植物园的游客中,有64%只是来散步和游玩的,专程看植物的仅占6.4%。

进一步分析,这小部分游客多数还具有专业背景。换言之,普通人来植物园,并不是为了看植物。“那还要植物园干什么呢,改成公园好了。”这数据让潘富俊有点郁闷,随之而来的是不甘心。他开始寻找症结,试图改善。



按照“植物地理”原则,台北植物园分成松柏、蔷薇、竹等区域。从植物学角度说当然没错,况且全世界都差不多,但副作用也相当明显:

这种分类只对专业人士有意义,普通人根本搞不懂,也没兴趣搞懂。“这样子不对,有违创建植物园的宗旨。”

可怎样引导普通人关注植物呢?潘富俊忽然想起参观耶路撒冷所见的情景——那儿的植物园设有圣经植物区,栽种着橄榄、香柏树、无花果等《圣经》里提到的植物。《圣经》跟中国人关系不大,《诗经》就不同了。



于是,潘富俊准备在台北植物园辟一块“诗经植物区”。能行吗?面对疑惑,他随手举出一连串例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国风·桃夭》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周南·卷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秦风·蒹葭》

……

接着潘富俊拿出做研究的劲头,埋头翻阅《诗经》。据他统计,总共305首诗中有135首提到或描写了植物,占44.3%。更重要的是,诗人通常用植物来赋、比、兴,以抒发情感、寄托思恋。



可以说,不了解这些植物,很难真正读懂《诗经》。将“诗经植物”引入植物园,由此提上议事日程。为贴合市民,潘富俊还依据台湾的自然环境,选择了约90种植物,以风、雅、颂为次序展示。

“诗经植物区”一建成,民众慕名前来。看着桃李、甘草、野豌豆,听着讲解员的解说,很多人感慨:读了大半辈子《诗经》,还是头回见识里面的植物。五年后台北植物园启动新调查,特地来看植物的游客从6.4%跃升至29.9%。“这表明我的方向是对的。”





植物学博士的文艺梦

诗经植物区对于潘富俊个人也有重大意义。这意味着,他终于在文学和植物学之间找到了平衡。潘富俊生于台东乡下,爷爷堪称植物达人,经常教他认花花草草。凤梨、茶叶、洛神花等台东知名植物,他是从小熟识的。

潘富俊也喜欢文学,爱读唐诗宋词、章回小说,初中毕业前就把家里的藏书给看完了。当时,他已发现古典文学里有不少植物,但并不重视。



“只不过看看注解,半懂非懂的。”联考时潘富俊面临抉择:国文属文科,植物属理科,隔行如隔山,我究竟选哪一个呢?最终他投身理科,专攻树木学和植物学。

但他并没有放弃古典文学,仍然保持着阅读习惯。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注意诗词中的植物。

念完研究生,潘富俊远赴夏威夷大学农艺及土壤学系,获博士学位。返台后他进入台湾林业试验所,旋即被派往恒春热带植物园。

恒春热带植物园始建于1906年,到20世纪90年代初已几近荒废。“多可惜啊,全世界的热带植物园也不过十个哎!”

潘富俊带着同事重整,三个月后把草坪种了起来,“很漂亮,很多人跑来照相。”一次上级来视察,被眼前所见震惊。他问潘富俊干嘛做这个?得到的答复是五个字:我看不顺眼。

不久,这位“脾气不讨喜”的植物学家奉调台北植物园。此前,潘富俊还干了件“见不得人”的事,即报考空中大学文艺系。“文艺情结实在放不下啊。”他没告诉任何人,因为堂堂博士去读成人教育,会被笑话的。

台北植物园历史更长,同样缺少管理。潘富俊到任时整个植物园用铁栏杆围起来,游客只能远观。他想整治,可缺钱,只能四处游说,提出各种规划。还真把主管部门说动了,拨款八亿新台币。靠着这笔资金台北植物园重获生机。



期间,潘富俊走遍世界知名植物园积累经验。他还自费去英国接受了两个月培训。正是这段经历,让他领略了大量创意,成为诗经植物区的灵感源泉。

给植物和文学搭建桥梁

诗经植物区的成功让潘富俊声名鹊起。很快出版社编辑找来,建议他写本书,于是有了《诗经植物图鉴》。谁知一发而不可收,他又相继写出《楚辞植物图鉴》《唐诗植物图鉴》《红楼梦植物图鉴》……

后来他想,干脆再写一本,系统地介绍历代文学中的植物。这就是商务印书馆新近推出的《草木情缘: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植物世界》。



这本书是一座桥梁,把植物和古典文学连接、沟通起来。除诗经汉赋、唐诗宋词和章回小说,书中还介绍了礼仪植物、药用植物、园林植物等。

潘富俊的研究,最大特色在于用数字说话。他会告诉你,白居易的诗提到过208种植物、陆游281种、龚自珍119种……他甚至能说出《全唐诗》里总共398种植物,《全宋词》则有321种。

“都精确到个位数哦!”那都是他一首一首数过来的,不靠电脑检索,理由是:“很多植物的写法你从电脑上看不出。”

大数据什么用?潘富俊举了个例子。《红楼梦》后四十回到底是不是高鹗续写的,红学界历来争论不休。据他统计,前八十回中,平均每回出现的植物多达十余种;后四十回却直线下降,仅有3.8种。这种巨大落差间接证明了现存《红楼梦》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



潘富俊的抱负是要写一本《中国文学植物词典》,把从《尚书》《左传》直到清代诗文中的植物梳理一遍。这项工程如此浩大,以至于仅诗歌一项就至少要阅读100万首。

这势必对专业工作造成影响。潘富俊坦言,以前,他每年能写十来份调研报告,可自从搞了“文学植物学”,数量“哗”地一下子掉下来。“说不在乎是骗人的,我也会感到迷茫和不值。”

某次开会,潘富俊向同行感叹没时间做学术,对方却说:“搞论文,又不缺你一个。”这句话点醒了他。“对啊,植物学家那么多,我又算什么?可是我写文学植物,能让很多人受益。”这是他一辈子的事业。



Q=唐骋华    A=潘富俊
植物是有感情的
Q:你在台北植物园搞了诗经植物区、唐诗植物区,我很好奇,这些千年以前的植物,今天还能找到多少?

A:都在的。我们曾在辽宁,挖出过七千年前的莲子,它还能发芽哦!我跟你讲,植物的演化是以千万年为尺度的,光光某个特性可能就要演化几十万年、上百万年。七千年、两千年在植物演化史上连半秒钟都不算。诗经里的植物今天在华北地区都能找到。

Q:不同朝代,人们对植物的认识会产生哪些变化

A:会随着人们的生活经验而扩张。唐诗提到的植物要比诗经汉赋多,宋诗比唐诗要多,清诗就更多啦。因为我们的版图在扩大,贸易范围也扩大,会有很多植物传进来。像唐代有沉香、黄瓜、棉花,清代有马铃薯、烟草、辣椒。

Q:这些在诗词里都有反映?

A:都有,有一次读清诗看到“淡巴菰”。这是什么东西?一查,原来是tobacco,烟草。



Q:好像什么稀奇古怪的植物都能从诗词歌赋里找到。

A:我总结过一个规律:越知名的诗人懂的植物越多,反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跟一般人差不多。唐代提到植物最多的诗人是白居易,208种;第二名杜甫,166种。宋代的苏东坡,256种。他们都去过很多地方,苏东坡就是到处流放的,当然认识的植物多啦。

Q:这给我一个很大的启示:古人对植物的认知水平远远超过今天的普通人。

A:古代士大夫的知识结构跟今天不太一样,天文地理你要全知道,才能成为大家嘛。其中关于植物的知识尤其重要,因为古人的生活都必须依赖它。比如白居易,自幼多病,一天到晚要吃草药,那么植物对于他是实用的知识。陆游则更是草药专家了,乡民都要向他请教。

Q:古人还会赋予植物各种情绪、品格,比如竹和梅是高洁的。这种传统从何而来?

A:应该是屈原带来的,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爱哭的男人——皇帝不喜欢他了,他就哭嘛,写诗嘛(笑)。

屈原也是第一个把植物分成香跟臭的人:香木香草代表君子,恶木恶草代表小人。从《楚辞》开始一直到清代,古典文学里的植物就都是有寓意的。譬如说,柳树代表了离别、留念,“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柳树也是古典文学里出现最多的植物。



相反白杨代表死亡。因为在古代,白杨通常种在坟墓旁边。所以我看《水浒传》,读到“袅袅白杨,回首多应乱冢”,就知道:啊!糟糕,要发生凶杀案了。

Q:就是说,古典文学中写到的植物都是有寓意的?

A:当然啦。“黛玉葬花”葬的什么花?桃花嘛,开五天就谢了,暗示短命啊。再看《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兄弟姐妹吟诵菊花。菊花象征了秋天。之前兄弟姐妹虽然吵吵架,但他们生活在天堂里,无忧无虑的。但秋天过后是冬天,坏事情就要出来了:贾府的衰败、凤姐生病、宝玉掉玉、抄家,都是秋天之后的。你能说曹雪芹不是有意这样安排吗?
不懂植物,就不懂唐诗宋词
Q:今天哪怕是著名作家,对植物也比较陌生,更不要说用植物来暗喻什么。

A:对,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近代的作家都不太知道植物了?因为近代的科学分工很细,懂哲学的不需要懂文学。这样使我们对植物的认知越来越陌生,尤其是这一百多年,写文学的人都不懂植物。

Q:不懂植物的后果是什么?

A:无法理解唐诗宋词!古典文学用字非常精简,像五言绝句,全部就二十个字。如果里面提到一种植物,就占去两个字,两个植物占四个字。哎,那请问你,有十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的字都不认识,你如何去解读这首诗?举个例子:

“老怀幸无事,何用知秋风。团团乌桕树,一叶垂殷红。”

连乌桕树你都不认识,你怎么办?所以我常常开玩笑说,念中文系的应该把植物学好。学好了起码没有坏处,你同不同意我的意见?



Q:其实我们小时候都上过植物课,也去公园、植物园玩,但那些知识很快就忘光了。是不是跟教育方法有关?

A:植物本身是很枯燥很没趣的,你去植物园,讲解员讲这是双子叶植物,那是蕨类植物,讲到第三句听众都要困死了啦。这是解说技术和教育方法有问题。相反要是你跟他说,这个植物,孔子在它底下打过瞌睡,那个李白写过,效果就不一样喽。我常常讲,要把植物口语化、文学化、生活化。全国的植物园都应该扮演这个角色。

Q:你去过世界上很多植物园,这方面,有没有什么值得借鉴的?

A:首先是重视传统,不像我们说前代的不好,完全改掉。它原来的设计、分区统统保留。比如意大利的帕多瓦植物园,是世界上最早的植物园。接近四百年哦,还保持着原貌,只是外面加了一点点而已。第二是重视创意。英国剑桥有个药用植物园,它怎么划分区域?医头痛的种这里、医胃痛的种那里,多么活泼、多有意思,让你很想接近它。



Q:西方文学里的植物有什么寓意吗?

A:也有的,英国邱园的人来台北植物园参观,听我这样讲,回去也想做一个莎士比亚植物区。但是国外没那么系统。我们的优势是历史长、底蕴深。所以今天的年轻人,你可以跟我一样,一方面学着科学,同时不用放弃文学啊。

Q:全国的植物园你也基本跑遍了,最大的问题在哪儿?

A:你种什么我也种什么,缺乏本土特色。上次参观陕西植物园我就讲,你们现在种的北京、上海都有,人家为什么来看?

但西安是两朝古都啊,搞唐诗植物区、汉赋植物区,你最有资格,不要浪费这个资源。他们觉得有道理,请我帮忙写植物目录。



我对深圳有很大的好感,因为它是全国唯一一个把红豆树种到街道上的城市。“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多有意境。我打算专程去深圳,把这条街拍下来。好的东西我当然要宣扬啦。
本期荐读的想读君有两位:
唐骋华、黄玉莹
这是 想读bookland 微信公众号的第 56 篇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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