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看海去

我们总是向往着远方的风景，对于身边的风景，却不由自主地心存怠慢。...

虽然生于斯长于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却是在出生20年之后。我童年时代所居住的那个小镇其实距离大海并不遥远，不过几十里的路程，有许多同学，他们的外祖家都是临海而居的渔民。不过，他们从未对我描绘过大海的容貌，他们所津津乐道的，只有大海的用途，譬如，凡皮肤上久不愈合的疮口，只要经过了海水的浸泡，很快就会完好如初。至于海鲜，谁都不是特别稀罕，大螃蟹才两毛多钱一斤，吃松鼠鱼则近乎吃死猫烂狗，怕遭人嗤笑，须偷偷摸摸地进行。

那时候旅游还是一个我们闻所未闻的词语，我那文人气息浓郁的父亲倒是看遍了大半个中国的名胜古迹，都是在他去各地出差的间隙里走马观花地完成的。弟弟五岁那年，曾有幸跟随父亲去过一趟青岛，去动物园逛了一圈，回来后很是显摆了一阵子狮子老虎之类的动物。对于动物，我从来都没有过发自内心的热情或兴趣，我曾经在京城居住过四年，每次进市里都要在动物园门口换车，可即便是免费的时候，我也没有产生过走进去的欲望，相反，我不止一次地专程坐了车去西山植物园欣赏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



大学的第二年，我结识了东语系一学朝鲜语的老乡。老乡是一个具有伸缩性的概念，局限于一个市地，只有来自同一个乡镇的才是老乡；扩大到全省，同一地市的都是老乡；出了省，同一个省份来的也就成了老乡。学朝鲜语的老乡是沂南人，听说我来自黄海之滨，就雀跃着要随我来小城看大海。我自然没有勇气坦白自己也并没有真正见过大海，说出来只怕也难以叫人信服，因为那时侯我已在距离大海不过十几里的老城区居住了四年之久。我只有以一副“笑而不答心自闲”的姿态把那个虚弱的自我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那时候小城的公交事业尚处于起步阶段，号称只有一路半公交车，即烈士陵园与灯塔广场之间对开的1路车和在老城区单方向绕圈的2路车，坐车去海边远没有骑单车方便。于是，弟弟和东邻的男孩一人骑了一辆单车，弟弟车子的后座上坐着学朝鲜语的老乡，东邻的男孩则载着我。先沿大路往东行出一段不短的距离，然后往南拐，拐过一个村落，眼前便出现了一小片海滩，海滩背后是无涯无际的海水。

我和老乡已提前把游泳课上所穿的泳衣套在了衣服里面，弟弟给我们每人租了个轮胎似的救生圈，我们就脱下外衣下了水。下水未久，老乡就悄悄告诉我说看到有一中年男子频繁地盯着我看，我顺着她手指之处反看回去，竟然是高二时曾教授过我们辩证唯物主义的政治老师。少不得硬起头皮过去打个招呼，师生在此种状态下见面，彼此都颇有些尴尬。



这就是我第一次与大海相见的过程。或许因为是浴场的缘故，入目皆是花花绿绿的泳衣，那感觉与逛市场似乎并无太大的区别——都是去人多的地方挤呀挤。

后来也去过海边几次，有时是在夏天，有时是在冬天，站在岸边眺望一阵子，海风逐渐吹出全身的寒意，就默默地离开了。尽管生于斯、长于斯，求学之后仍然选择了归于斯，大海，于我而言，仍然有些陌生。或者，是因为缺少了童年时代的耳鬓厮磨？儿子出生之后，非常刻意地带他去海边，盼望着他能够在成长的过程中对大海有自己切身的体会。儿子是喜欢大海的，尤其喜欢站在海水与沙滩的交界之处：浪花拍岸而来，又裹挟着细沙冲刷而去，腿和脚即刻感受到一种入肉入骨无以言表的舒适。



与大海接触最频繁的是世纪之交的那个夏天。那个夏天，嫂子承包了海边一个名为绿岛的餐饮冲洗房，一幢船型的二层小楼。“绿岛”的设计者一定曾经是蔡琴的歌迷，蔡琴在《绿岛小夜曲》中唱道，“这绿岛象一只船……”。从照片上看，绿岛是海岸边最意味深长的存在，现实中，它却是海边所有集餐饮冲洗于一身的楼房中最不引人注目的一座。——电脑制作出的建筑效果图并不能等同于真正竣工后的那个建筑实体。所幸绿岛的生意非常红火，每到周末，客源集中，我们就全家出动去那里义务劳动。儿子就与他的表姊妹们在海边酣畅淋漓地玩上一整天，大人们则忙忙碌碌地接待着四方宾朋。

来客以河南人居多。河南人对大海的深情令我等既钦佩又感动，一来一回，两个漫漫长夜的旅途颠簸，吃又吃不好，休息又休息不好，只为了在大海中扑腾那么一阵子，用矿泉水瓶子装点鹅卵石、贝壳（幸运的也许还会有只小寄居蟹或小海星）带回去，就那么冒着酷暑，挈妇将雏，不辞辛苦地来了。



有时候，客人全部离开之后，天色也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都已经筋疲力尽，嫂子就张罗着让厨师炒几个量多些的菜。吃过晚饭，整个沙滩已由白日的喧嚣重归黑夜的宁静，仰面朝天伸展着躯体躺倒在柔软的沙滩上，交叉双手以为枕：皓月当空，潮汐近在咫尺，那一刻的寥廓与澄澈，对于大海，终于有了万语千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千言万语。

两年后，万平口海滨浴场改建，绿岛以及与它并肩临海的那一群建筑物最终让位于一片广阔的海滩。海滨越来越美了，美到具有了异域的情调与品格，遗憾的是绿岛没了，嫂子开始在集市上卖茶叶，我们一家人没有了去海边的借口与依托。



有位北京的朋友，曾经自驾游来小城看大海，告诉我说，他已经有十几年没去过故宫、长城、香山、颐和园等名胜古迹了，我则告诉他如果不是为了陪同外地来的朋友，我基本上不会去海边，尽管我现在所居住的地方距离海边只有不足十分钟的车程。我们总是向往着远方的风景，对于身边的风景，却不由自主地心存怠慢。所以，尽管临海而居，在与大海相亲近的问题上，我们并不一定比那些匆匆来去的游客拥有更多的发言权。总还要先有了去海边的念想，总还要再有了去海边的闲暇，然后郑重地收拾一番，郑重地说一句，“让我们看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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